百岁

老高50多岁，从北方的小县城来到南方大都市，在工地干活已有大半年了。老高每天睁眼闭眼，都想念母亲和儿子，都想回家看看。

儿子离家几百里地上大学，家里就剩下老母亲。老高出来前，央求相隔不远的二堂哥没事过来帮忙看看老太太。故去的老婆看病时借了钱。现在儿子寒暑假在外兼职，几乎不用给钱。但借的钱，总不能指着儿子将来还吧？

50多岁的人，没什么技能，在工地上不太好找活。早些年还能推推车，运些材料，这两年腰不行了，车推不动了。所幸老乡关照，找些熏烤防水材料，刷刷油漆的散活，不至于没活干。

大半年下来，陆续发了些工钱，还欠着大头。临近过年，按往常提前个三四天应该能发了。天气冷，设备停了，工具收了，大家守在工棚里。工头去了总包公司，走之前撂下一句“不一定有”把一班人搞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工头还算实在，他这么说肯定是有点困难，但没说死呢，也就是还有希望。

大家挤在工棚里抽烟，喝水，有几个拿出纸牌来打，虽然“钱”途未卜，大家还是聊得比往常多，毕竟马上要回家了，谁不兴奋呢？

老高猫在角落，伸到裤袋里掏出纸包，撮一把绿茶棍丢进塑料瓶，倒上开水泡着。他感到心里压得太重太多，此刻只有工钱才能减轻他心头的负担，而工头简直就是他的救星，然而，救星还没来。

过了中饭时间，咣当一声铁门被撞开，工头回来了！他红着脸，喘着粗气，两眼发光。霎时间工棚里一片安静，大家一起盯着工头。那一刻仿佛有一个小时那么长。工头说：“发钱！”大家欢呼起来，吵得的房顶都要塌了。老高松了一口气，打开塑料瓶喝一口茶，味道真好！

十几个人回家的车票，是工会给统一订购的，只是有点晚，到家要年三十了。而且明天要坐车了，晚上车票才拿回来，把老高急得两晚没睡好。老高给母亲买了棉袄和棉鞋，也不知道儿子回不回来，但还是给他买了一双篮球鞋。他在超市里买了面包和油饼，把茶叶罐子塞进包里。

列车准点出发，老高心里终于尘埃落定。邻村的老秦和他坐一块儿，好歹有个伴儿。老秦小老高几岁，在工地上做材料切割，是个技术活，收入比老高多。这家伙拿出烧鸡啤酒泡面辣条，把火车上的小桌都铺满了，从一上车就开始吃。老高并不吃老秦买的东西，他只是抱着他的塑料瓶，聊着聊着，喝一口茶。

火车由南往北开，起先大多郁郁葱葱，越往北走绿色越少，过了一晚，便不再看见绿色，原野上开始出现白色，最终变成天地一片白茫茫。列车的过道上，不知是谁把车窗开了一条缝，冷风夹着雪花往车厢里嗖嗖地灌，老高知道，越冷，也就离家越近了。

家乡的时间好像是静止的一样，眼里有一切没有什么变化。老高辗转到家已是除夕傍晚，雪已停了，院门门头的灯早早亮着，院里，原来锁住的架子车已经在用着了，上面剩两三颗白菜还没被搬走。正看着，儿子从厨房里出来，连羽绒服都没穿，熟悉而陌生的模样，老高走上前拍拍儿子肩膀，嘴早冻僵，笑起来龇牙咧嘴，儿子看见老爸，倒不觉得意外似的，继续把白菜搬进厨房。

母亲在床上坐着，屋里架了老高买的电取暖器，不怎么暖和。母亲看见老高回来，十分高兴。老高握住母亲的手，有点冷，令人欣慰的是母亲的神色还行。母亲告诉老高，孙子已经回来几天了，屋前屋后都是他在忙，真是越长大，越懂事。

老高放下包，拿出给母亲和儿子买的东西，下厨忙起来。用不了多会儿，腊肉炒蒜苔、凉切肘子，白菜炖豆腐，疙瘩面汤，冒着热气端上桌了，一家三口围着，老高吃着回家的第一顿饭。

儿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喝酒，于是都倒上酒，三五杯下肚，暖和起来。原来儿子早早结束了兼职，他不但赚够了学费，还有多余的钱补贴家用，老高听了说不出话，心中感慨，闷干一杯酒。老高把工地的所闻所见聊起来，听到发工钱那段，儿子不免晒笑，说自己赚钱绝不会如此看人脸色，儿子擅长英语，课外辅导着五六个孩子，家长追着约课给钱，难怪他春风得意。母亲听了也笑起来，拿起杯子咪一小口。一家人在一起，的确是世间最幸福的事。

邻居放起鞭炮和烟花来，门外好不热闹！老高搀了母亲，和儿子一起出来，走上门前的矮坡。此时，无论远近，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喜迎新年，此起彼伏的烟火照耀下，老高望望左边20岁的儿子，望望右边80岁的母亲，默默许下新年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