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休息会。”护士说完便离开了病房。
“我要回教室。”穆芷善突然说。
“再坐会儿,我……”
孙绪真无奈地闭上了嘴,穆芷善已经倔强地跳下床,朝病房外走去。她弯着膝盖,把一只脚提离地面,扶着墙艰难地挪动。无论是校医院的楼梯,还是教学楼的楼梯,她都独自一人跨过每一个台阶,令她伤痛难忍的台阶。孙绪真跟在后面,缓慢而又耐心地尾随在后面,宛如小孩背后的气球和飞鸟身边的云团,不会飘走也不会停留。他们在沉默中前进,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欲望。避开扎堆的人群,穿行在阳光和树荫,欢呼与呐喊间。孙绪真看不见穆芷善的脸,却也猜到她的表情。她始终以相同的姿势和速度,拖拽着自己另一半的身体。推开正门,空无一人的教室宽敞安静,篮球赛还没有结束。穆芷善瘫坐进自己的椅子,就连锁骨上也挂满了汗珠。越来越多的汗水从她前额的湿发里涌出来,一股股的翻过眉骨,滴落在手臂上。孙绪真递去的纸巾立刻就湿透了。
湿热的汗气不停地从穆芷善的身体里蒸腾出来,即便隔着过道,孙绪真也能感觉得到。他接来一杯凉水,真是需要补充水分降降温了。
“说吧。”
她总是这样突如其来地开口,却不是毫无准备的惊吓,而是和孙绪真一样,憋在心里酝酿很久。孙绪真有满肚子的话要说,那些话多得如同是在吹气球,鼓鼓的,胀胀的。可是刚一松懈,那些吹出去的气又倒灌入肺里,十分难受。
“又说不出来了?”
“不是。”
“那为什么不说话?”
“我……”
“你总是这样。”
“我总是这样。”
“哎哎,这么久,你就没想过和我说话?”
“想过。”
“那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太想了。”
“有多想?”
“很想。”
“我知道,怎么个想法?”穆芷善平泰然自若地问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但我要听你说出来。怎么个想法?”
“设着一点四十五分的闹钟想。”
“想我还要闹钟提醒?”
“用你画给我的那个。”
穆芷善终于心满意足地乐了,蛋黄色的阳光把她照得宛如花园间最美丽的精灵。他们会心而笑,长久地注视着彼此的双眸。孙绪真瞳孔的颜色很淡,浅棕色好似晶莹的琥珀,就和穆芷善糖蜜般的肌肤一样。在这个大千世界一定能有一个词汇可以定义这种奇妙的情绪,就像万能的上帝,能感觉到每一根发丝的波动。有些事,如同哽在胸口里的空气,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就是感觉不舒服。但又不晓得在哪一天,突然就好了。今天,就是好起来的那一天。
“要是刚才回来的路上你再安慰我,我可真要生气了。”穆芷善抬起头说,眼睛却看着孙绪真的肩膀,“若是其他女生,你当然要主动关心一点,但我也很怀疑你是否真的会主动。你总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忽视了别人的感受。但我就不用,我若是需要你,我会说出来的。所以,如果你真的说了些关心的话,那我在你心目中就和其他女生一样了,一样的普普通通,一样的穿裙子长头发。但是,”她笑着说,“你背我的时候,感觉还是很好的。”
孙绪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伸手触碰鼻尖,一抬头就看见那支钢笔。海蓝色的笔身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映的桌面也显出一片淡蓝。这是孙绪真小学时期用过的钢笔。
“我一直都留着。”穆芷善抚摸着钢笔说道,桌上浅蓝色的狭长光斑也随之移动,“那次,等考试了才发现没带笔。又急又怕,因为不是第一次了。老师说,我再忘记带就要挨打。绪真,我那时候都要哭了你知道吗?就坐在椅子里,又不敢说。眼看老师就要走到跟前了,你突然说,报告老师,穆芷善的钢笔掉了。你知道我有多感动吗?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从来都没有搭理过我。”
“我总是这样。”孙绪真苦涩地笑着说。
“你总是这样,”穆芷善也露出淡淡的笑容,“可你怎么知道我没带钢笔的?”
“我听到了,你在跟同桌借,但他没有。”
“那么小声……”
“我耳朵好。”
“你为什么不要回去?”
“我想送给你。”
天蓝色的光斑宛如羽毛般悠然飘落,从桌面滑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穆芷善把钢笔握在手里,她凝视着孙绪真清澈透亮的琥珀瞳孔。
“小学的时候,有次语文老师布置了篇作文叫做《我幸福的一家》。我写得好,被叫到讲台上朗读。结果那个死胖子朱茂荣当着全班人的面起哄,他说,你爸妈都离婚了,他们都不要你了,你骗谁呢?我父母曾是那么的亲密,直到有一天他们告诉我有人要离开。哎哎,当时全班人都在笑我,我孤苦伶仃地站在上面哭得都咳嗽了,但你却没笑。
“那时候,我突然不再难过了,反而感到很快乐。于是我打下注意,要把每一天都过得开开心心,高高兴兴的,无论如何都要做个快乐的人。越是糟糕,我就越要找到令自己笑起来的办法。你看,虽然现在只能和妈妈相依为命,但也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二人世界。
“所以,初一和高一开学都能见到你的时候我真是高兴极了,开心地简直要跳起来。可你从来没注意过我,你只需要看我一眼,就可以感受到;哎哎,可是你没有,你不在乎任何人。我很失望,第一次因为别人而伤心失望。以前呐,学校组织在公园郊游的时候,我还猜你在摩天轮的哪个轿厢,想着你要是发生意外,我就可以来拯救你。虽然这听上去非常危险,但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穆芷善的眼角不再锋利,薄薄的嘴唇柔软得像花瓣一样。俊俏的脸颊棱角分明,一个完美无瑕的侧面。轻巧挺拔的鼻子,犹如雕刻的玉石般玲珑剔透。她压低的视线跟那宝蓝色的羽毛一样,飘忽不定,不知飞到那里去了。微风吹过教室,犹如身处于建造在树梢的木屋,被翠绿的叶子拥抱,一左一右,摇摇摆摆。孙绪真静默地看着穆芷善,拿起纸巾帮她擦去额头的污迹。四目相对,两人都不好意思地笑弯了眼角。
穆芷善抽掉笔盖,映入眼帘的是娟秀纤细的字体,一笔一画,彷如穿针引线的刺绣。
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孙绪真接过钢笔,紧挨着写下:
我们早已是朋友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