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灶台非常的高,每当大人做饭时,我都会手把在台檐上,踮起脚尖,不住的向灶台上张望。
在我们那儿,灶是一个非常神圣的地方,不单因为这里能做出可口的饭食,更因为里面住着灶神爷爷,这位佑庇一家子的家神。大人们忙于农活,家里常常没有时间收拾,唯有灶台这一方地方,却永远都那么的干净整洁,自我出生便如此。
我生在这样的风俗中,耳濡目染,自然也对灶台充满了好奇和向往。每次看到大人们在灶台上忙前忙后时,我都会生出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想在那神圣的灶台上,一展厨艺的身手。
慢慢的,我的个头随着时间的流转而窜高,灶台却依旧如故,我终于将曾经高高的灶台给比了下去。我直立站着时,灶台刚好齐我的胸口,我再也不用踮脚去看锅炉了,但对比能直立做饭的高度来说,我还是差了一大截。
那时候,我刚刚上六年级,父母外出经商,爷爷奶奶忙于田地,家里的杂务日渐繁重,作为小大人的我,也义无反顾的担起了责任,开始帮着爷爷奶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奶奶是家里最忙的人,每天从地里回来,她还要张罗全家的午饭,再把厨房一收拾,已是夜里九点多钟了。奶奶这样早起晚睡,日夜操劳,身体也渐渐不好,落下了腰椎颈椎等各种病症。
我遗传了母亲的好品性,总是把地扫的干干净净,把桌凳擦的油光发亮,奶奶对此非常满意,总是不住的夸我勤劳。看着奶奶每天这么劳累,我总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经过再三考虑,我决定要揽下下午做饭的活,好让奶奶能要点上床休息。
这天放学回家,我兴奋的放下书包,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为第一次做饭做心理准备。
我从厨房取过一个簸箕,从米缸里舀了两碗米,将其环抱于胸前,小小心心的向井池边走来。我将簸箕摞在水盆里,手把着井杆,将身体向下压去,只听咕哝哝一声,一股清冽的井水从井管里流了出来,漫进了米粒间。我将两手伸进簸箕,不住的搓洗,米粘立马融进了水里,将水染成了粉白色。我向上提起簸箕,又淘洗了四五遍,直至淘米水清澈如初时,方才作罢。
我用板凳搭台,将淘好的米倒进大锅,漫上水,盖上锅盖,下得板凳,向灶口来。
灶口旁边是家里扩建的柴房,里面堆满了散草、靶子和木柴。我从里面拉出一个靶子,将之送进灶肚,然后蹲下身,取过火柴,抽出一根,划一下,将之压到了靶子里面。火柴上立马冒出拇指大小的火焰,火焰随即趁势窜进草靶,只听嗞嗞嗞的一声,草靶周围便如穿上了火衣,腾腾腾烧起来。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所以乐得在灶前一个劲的蹦跳。
我又向灶肚里送了一个靶子,然后飞一般奔到堂屋,抄起书包,搬来一张大板凳,拿出纸笔,开始一边写作业一边向灶里送火。
我的作业非常多,要用的时间也特别长。一心二用的结果往往是两头空,灶里经常因我的分心而断火,我爽性将作业搁至一边,专心致志的烧起火来。
灶里残余的柴芯耗光了氧气,新送的靶子总也点不燃,连续不断的柴烟从灶口扑将出来,熏得我满眼都是泪。不一会儿,我的手上脸上都沾满了灶灰,心情也越来越烦躁。
我学着奶奶的样子,用火钳将灶里的柴烬全部清尽,从柴房里抓了一把脆草,将之团成团,送进了灶肚。果不其然,火柴焰才刚刚靠近脆草,便窜了上去,嗞嗞嗞的烧起来。我赶紧将靶子往灶里送,又在灶两边各加了一把干草,这下双面夹击,靶子一下子就被引燃了。
这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让我倍感欣喜,也愈加的珍惜。我端坐在灶前板凳上,以前夹靶,聚精会神,每当灶里的靶子快要燃尽时,我都会恰到好处的替上一个靶子。
灶里的火越烧越旺,烧人的热流一个劲的向外扑,把我的脸也向的热哄哄的。锅里的米经不住热,开始就水一起上蹦下跳的逃命,从锅盖的嫌隙里传来一阵酥脆的米香,锅底随之响起了结巴的脆响。
我贪婪的吮了一口米香,爬到板凳上,揭开锅盖,就见白嫩的饭粒挨个躺在锅底,烙成了一个大大的饭饼。饭饼的边缘,成圈的沾着一些薄而脆的米衣子,漂亮极了。
我心满意足的盖上锅盖,抄起书包,擦干额上的汗水,到凉风习习的穿堂里写作业去了。
天快黑时,我的作业终于写完了,爷爷奶奶也正好在这当口到了家。我一把奔到堂屋,自豪的对奶奶说:“我把饭做好了!”
爷爷奶奶对视一眼,露出一脸将信将疑的表情,仿佛在说:是真做好了吗?做熟了吗?
我急于证明自己,所以显得格外亢奋。我领头走在前面,将奶奶领到灶台前,爬上板凳,准备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在揭开锅盖的那一瞬间,我惊讶的不知所以,奶奶却满脸的理所当然——锅里的饭全糊了!奶奶取过锅铲,开始死力的去铲锅底的巴。我气馁的退下来,杵着脸,闷闷不乐的出了厨房。
爷爷见我失落到这般,赶紧跟了出来,他手把着我的胳膊,安慰我道:“不要紧,这是你第一次做饭,已经很好了。”我立马两眼放光,连连问爷爷是不是真的,爷爷坚定的点了点头,说下次注意点就好了。有了爷爷的鼓励,我心里的失落顿时烟消云散,开始屁颠屁颠的去厨房里看奶奶做菜。
我的饭做的又糊又烂,既无看像,又无吃头,但爷爷奶奶却都吃的特别起劲,还说这是他们吃过的最好吃的饭。弟弟不知事,连连抱怨,说我做的饭猪都不吃。看着爷爷奶奶狼吞虎咽的模样,我心里不由美滋滋的。我嚼碎最后一口锅巴,擦掉嘴角的油水,露出一脸满足的笑容。
奶奶见我吃完了,也随之三下五除二扫光碗底,跟着落了筷。奶奶将我领到灶口,开始向我传授做饭的经验:“饭快熟的时候,就可以不用再加火了,灶里的火芯会将饭闷熟的。”我认真的点了点头,明白了饭糊的真正原因。奶奶继续说:“还有,米淘两遍就行了,淘多了就没有营养了。”
奶奶蹲下身,扶着我的胳膊,关切的说:“奶奶有时间,你还小,做饭太危险了。”
我从奶奶怀里抽身出来,用手比着自己的头顶,将之对应到奶奶的胸口,一本正经的说:“我已经是一个小大人了,可以为你分担了。”
看着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奶奶用手摸了摸我的头,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捂着肚子说:“你知道吗?你烧坏了两个钢筋锅,哪有人烧火不往锅里放水的!”
我的首次做饭经历以这个笑话而结束。奶奶带着欣慰与好笑的双重情绪,将这件事说与了左邻右舍听,小笑话渐渐扩大成了大笑话,这成了我童年生活里最窘的一件事。后来,我的厨艺终于渐精,已经可以和大人不相上下了,大家却依旧喜欢拿这件事情来打趣我。
我自己也一样,常常会在想起那两个穿底的钢筋锅时会心一笑,想起那苦乐参半的做饭经历,也想起自己勇于尝试,童真童趣的幼年时光。
这些年,但妨一有空闲,我就会来主动揽起做饭的活计,好让劳苦的奶奶能多点时间休息。我在精进厨艺的同时,也渐渐的体会到了做饭的乐趣,开始爱上了做饭。每当看到各色佳肴齐聚饭桌时,我的心里都会觉得异常的幸福,就连我的性情,也随着厨艺的精进而日益笃定。
高一那年,我到临镇去上寄宿中学,我们一个月才放一天假,我能帮上奶奶的日子也骤然锐减。只有逢年过节,我才能在家里小住上两日,帮着已经寡居的奶奶分担些许。
国庆假期的那七天,正好赶上晚稻的播种时节,大家起早忙黑,常常会忙的没时间吃饭。
明天就是我们家请人插秧的日子了,这天晚上,奶奶走进我的房间,心思重重的对我说:“明日,邻里上家都会来帮我们插秧,我想着,怎么样不能让人家饿肚子——”奶奶抬起头,满脸愧疚的看着我,欲言又止,仿佛很难开口的样子。
我已经猜到了奶奶的安排,就主动抢话说:“我来烧火!”
“有二十几个人,要整两桌!”奶奶试探性的问,“你忙的过来吗?”
我一听,心里一时也七上八下的。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做饭的情景,想着试都不试,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行呢。
“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回答道,“我起早一点,多花点时间就是了。”
奶奶点点头,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外走去。我看着奶奶日渐苍老的背影,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起床,奶奶就已经从集市回来了。她落下一蛇皮袋的菜,急冲冲灌了口水,就马不停蹄的赶到田里去了。
我解开袋子一看,里面有荤有素,份量十足,想来我是有一番要大忙了。
我先在电饭煲里煲上饭,然后开始一心一意的来做菜。
做菜最繁杂的,其实是入锅前的准备工作。青菜要择,骨肉要剁,鱼要杀,蒜要拍,姜要切,锅要刷,碗要洗,如此种种,我真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我手忙脚乱,瞻前顾后,胡打小闹,到了十点来钟,总算是理出了一个头绪。按奶奶给买的食材,正好可以整出十样菜,荤有骨汤煨藕、红烧武昌鱼、白萝卜炖鸡肉、红萝卜炖泥鳅、青椒肉丝,素有辣味千张、清烩小白菜、爆辣干子、清蒸菜泥、脆皮花生米,可谓荤素兼得,清辣共有。我将大份量的各个菜样皆分成两份,便成两桌了。
大人们厨艺虽好,但心里杂事太多,时间又极为仓促,倒不如我,专心致志,慢工出细活,到底是极尽心力了。
中午十一点半钟左右,奶奶抢先里回来打探情况了。奶奶一见了两桌盛着的菜肴,不由连连称赞,说我真成厨师了,她深深的看着我,颤声道:“你——真长大了!”
不一会儿,大部队的人也都到齐了。大家还未进得后院,已闻得阵阵美香,不由口流咸水,争相冲到了后院。大家一见饭菜这么丰盛,有鱼有肉,有汤有酒,都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连连夸我好厨艺。
大家围桌坐了,每吃一个新菜,就要加予我一句溢美之词。我被大家夸的不好意思,只得低头,假装去衔碗里的鱼刺。
同宗的大伯闷了一口酒,用筷子夹了一颗花生米,咬的脆脆响,笑着对大家说:“咋们家真出了个小厨师啊!”我的饭菜成功的收买了大家的味觉,大家一听,立马随声附和,我小厨师的名号就此不胫而走。
到了第二天下午,我们家的秧总算是插完了。夜里时候,大伯来了,他们家明天请人插秧,他想让我去他家帮着烧火。大伯是长辈,我觉得这是自己分内的事,就应下了。
大伯家请的人更多,大家都无一例外的被我的厨艺折服,都借大伯的话,夸我是小厨师。
接下来的四天里,邻里上家,但妨谁家插秧,都会请我过去帮忙烧火。国庆节的最后一天,当我整完最后一餐十碗,从邻居家回来时,早已累得两腿发软,眼冒金星了。
我一把扑倒在床上,擦干额上的汗,露出了一脸幸福的笑容。
长辈们忙于生计,为了我们小辈,整日里脸朝黄土背朝天,不得适宜。我们小辈,若力不从心,善可理解,若力所能及,当能为他们分担一点是一点,只要他们高兴,再苦再累,我们也觉得值得,也觉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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