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晚年定论》05:书中有没有真东西
熹衰病,今岁幸不至剧,但精力益衰,目力全短,看文字不得;冥目静坐,却得收拾放心,觉得日前外面走作不少,颇恨盲废之不早也。看书鲜识之喻,诚然。然严霜大冻之中,岂无些小风和日暖意思?要是多者胜耳!
这封信是朱熹晚年写给潘叔度的,潘叔度是谁?
潘景宪,字叔度,婺州金华人,隆兴元年的进士。潘叔度是当时理学名家吕祖谦的高徒,同时也是朱熹的儿女亲家——朱熹的大儿子娶了潘叔度的女儿。
潘叔度有个弟弟叫潘叔昌,这个弟弟酷爱读书——“于书无不博览”,专门为自己建有名为“可庵”的藏书楼,几乎是个嗜书如命的主儿,他认为读书是做学问的根本。潘叔昌曾经写信同朱熹讨论“天上无不识字的神仙”,认为唯有识文断字、博览群书才是修养身心的唯一路径。
与弟弟潘叔昌的观点截然相反,潘叔度作为哥哥认为“看书鲜识”——仅凭看书很难获得真知灼见。有趣的是兄弟两个都以书信的形式同朱熹讨论过,朱熹分别给兄弟两个做了回信。
在同潘叔昌的答信中,朱熹借潘叔昌的比喻“天上无不识字的神仙”指出,人本意是要求做神仙的,然而因为看神仙都能识文断字、博览群书,于是就学着识文断字、博览群书,在穿求文义、博览群书上下功夫。最后才发现,顶顶关键的是上天的本事没学到。识文断字、博览群书固然重要,但对于要做神仙的人而言,第一位的是要掌握上天的本事——真到了天上,再学神仙识文断字、博览群书也不迟。
对哥哥潘叔度的答信,自然是另一番说辞。
我身体日衰病体缠身,今年所幸还没有进一步加剧,然而精力气血日益衰减,视力也越来越糟糕了,已经无法正常阅读书本文字了。冥目养神虚静而坐时,反而能收摄起放失掉的心,恍然觉悟到从前徒然在心外下了不少的功夫,颇为悔恨为什么不能早早就有目盲后的这种觉悟呢?您来信提及“看书鲜识之喻”——仅凭看书很少能够获得真知的比喻,的确是这样的。在隆冬严寒、冰天雪地️时节,难道会没有一丝和风、一缕暖阳吗?关键是哪一种情况在数量、质量上居于绝对优势罢了!
关于“书中有没有真东西”的话题,真正以传道为使命的圣哲都对之作过切实的回答。孔子强调自己“述而不作”,其实就是在告诫自己尽可能少地发表言论,要注重在实行上下功夫,不得不说时,只说那些自己真正心印过的事实。老人家一生删“六经”,说到底就是剔除“六经”中的虚妄,对“六经”下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功夫。所谓“矫枉必须过正”,在对所传之书中虚妄成分充分矫枉过正后,孔子晚年就此做了“了结”,强调君子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君子三畏”一定程度上为后世学者另一个极端的虚妄打了一剂预防针。此后一两千年里,鲜有人再像他一样大刀阔斧地删书。当然,一两千年里,也没有几个人敢以圣人自居——去立“圣人言”了。
孔子之后的一两千年里,学者忙于对已有“圣人言”的考据解读,特别是对六经的解读,早已达到了繁琐的程度。汗牛充栋的经解让学者望而却步,多数人纷纷扎进浩瀚无垠的经解之中,再也无法抽身自拔,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和气力去求“学为圣贤”的为学目的呢?朱熹可以说是涵泳经解者中的“奇迹”,非但在穿求文义、贯穿经典方面颇有建树,还能不沉溺其间,及时转向对心性自觉的把握,多少有了些“欲与圣贤试比高”的意味。
这一境界下的朱熹,闻听潘叔度讲“看书鲜识”,内心里是深以为然的,同时,对自己大半生涵泳于书本经典的过往又感到遗憾和戚戚然。一方面是“苦海无边”的回头是岸,另一方面是年老体衰后的精力气血不足。大道使然、生命阶段使然,让朱熹不得不对自己大半生的“付出”做个了断。
何谓“勇猛精进”?双目近乎失明、大半生都消耗在书本经典的朱熹的晚年选择便是对“勇猛精进”四字最好的诠释。
最后一句话,朱熹写得酸酸涩涩、晦暗不明。冰天雪地的冬日里也会有些许暖阳、和风,总归是严寒压倒暖意才是隆冬本色。专注于穿求文字、细磨读书何尝不是如此?定然也会小有所得,然而终归是不合“学为圣贤”的根本要义的。
书中有没有真东西?这个问题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想要小有所得,无伤大雅地会心一读,自然也是有的。想要“学为圣贤”,从此做个“收拾精神、自作主张”的大英雄,还是要在日常生活中磨练、体悟、践行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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