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仁晨
我十二岁那一年,梦想成为一个连环杀手。
在那一年的九月份,震惊全国的连环杀人案正闹得沸沸扬扬,无论是电视还是报纸,都围着这件事情打转,那人的脸被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但要想成为一个那么出色的杀人狂,确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不仅仅因为我的年纪,还因为在别人的眼中,我被定义为了一个瞎子。
当然我是绝不肯承认这一点的,因为我看得到东西,只是那些东西并不在我眼前而已。这么说可能会让人觉得困惑,事实上,我的整个童年就是在这样的困惑中度过的。
我想当时我的父母是很伤心的,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小孩不仅瞎了,还有可能得了某种精神疾病。从我有记忆开始,就被带到不同的医院,接受各种医生的治疗。但他们都没能对我产生任何帮助,最终将我从混乱中渐渐挣脱出来,一点点解开那些困惑的,其实还是我自己。
事情说来也简单,我所看到的画面,都来自于别人的视角,那些本应该是别人的眼睛所看到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眼前。而那些视角的主人,都是陌生的,不停变换的,以及不确定的。
我曾经试图想要从中找出一些规律,比如相邻的两个视角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可惜并没有。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在我一觉睡醒之后,视角就会发生改变。
这件事情听上去很匪夷所思,所以那些医生都不肯相信我说的话,我曾经有试图向他们证明过,把我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告诉给他们,比如某一个演员脸上的痣的位置,或者某一样东西的颜色,不过一个小孩的话总是很容易被大人忽视,他们会说我的这些信息,都是从别人的嘴里听来的。
年龄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思维和表述,不过等我再长大一点,能更好的证明我自己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急于向他们证明什么了,我有了一个更清晰的目标,或者愿望:我想看一看自己的样子。
这个想法或许一直都存在,但从那一刻开始,它几乎占据了我人生的全部。但是要怎样才能看到我自己呢?
九岁那年,我离家出走,在废弃的厂房里躲了两天两夜,最终被找到。事后,我得知父母为了找我,在当地的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还四处去发了传单,但在我那两天所看到的画面中,没有任何关于我的信息。
我明白,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看到我自己,机会太渺茫了。
在那场闹剧之后,我终于接受父母的提议,去当地的盲人学校上学。一方面是为了扩大接触的人群,能出现在更多人的视角之中,另一方面也是感受到了学习的重要性。
作为上学的交换条件,我要求把头发染成绿色,因为我几乎没有看到过绿色头发的人,也很少看到谁把绿色的东西戴在自己的头上,那么我就会在人群中显眼一点,方便让我找到我自己。
这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变成了我自己的一个小游戏。我会格外留意绿色的人或事物,偶尔看到谁的头发是绿色的,我都精神为之一振,但很快又排除掉了。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太过沮丧,毕竟中国有十几亿的人,你不能让自己去太过期待一个奇迹发生。
上学的作用之一,就是让我学会了用盲文阅读和记录。我开始试着分析和归纳那些出现频率最高的人,想要借此来找到实现我人生愿望的方法。
当然啦,最常出现在视角之中的,肯定是那些当下最红的明星,哪里都能看到他们的脸,不过我还没有看到有哪个盲人明星当红过的,所以走演艺圈看来并不现实;国家领导人的出现频率也挺高,有时候碰上个爱看新闻的人,能盯着领导人发言几十分钟不换台,不过我要想从政,目前来说也看不到什么希望。
直到十二岁的那一年,那个连环杀手的照片在各大电视台和报纸上铺天盖地放了有将近一个月,我终于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或许成为一个恶名昭彰的大坏蛋,对我而言还相对简单一些。
但很快我意识到这不是一件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事情,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年龄,因为根据我当时知道的法律规定,未成年人即使犯了再大的罪也会被保护隐私,而如果自己的长相不能被公布,那我所做的一切也就失去了意义。
当时的我距离十八岁还有六年,虽然感觉很漫长,但至少让我有了期待和希望。在那段时间里,除了上学之外,我把精力几乎都放在了杀人方法的研究上。时间地点以及工具都很难抉择,因为看不到眼前的一切,我的行动受到许多限制,最终认为可行的杀人方式,只有投毒。
毒死一个两个的当然不够,我把目标放在了整个盲人学校。寒暑假去学校食堂帮忙的经历帮助我大致掌握了行动路线,接下来就是想办法搞到足够分量的毒药了。
等到四年之后,关于这个计划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一切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演练了上百遍。我明白接下来的两年才是最煎熬的,每一天都在等待另一天的到来,这种复杂的情绪使我在当时忽略了一些事情的线索,以至于当它明确发生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补救的办法。
一开始是偶尔的出现,然后频率越来越高的那件事情,就是我的视角对象从中国人开始向外国人转变。等到发现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任何国内的电视以及文字的时候,我明白自己已经不能再成为一个杀人狂魔了。
而这个转变,也终于让我找到了一些规律,原来视角的选择并不是完全随机的,它以我为中心,正在不断地向外扩展。也许有一天,当它扩展到地球的另一端之后,会重新向我靠拢,最终我的视角会重新回来。在备受打击的那段时间里,这个念头是我唯一的安慰。
我努力辨别画面中呈现出来的那些地方,翻找那些奇形怪状的文字的来由,然后在地图上一点一点标记着。当我发现扩展的速度越来越快的时候,直觉告诉我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故事会朝着这样离奇的方向发展——突然有一天,我的视角竟会离开地球。
是的,我看到了地球。那颗蓝色的漂亮的小球,很小很小,要以太阳为参照,才能勉强找到它。我还看到了许多其他的星球,透着诡异之美的浩瀚宇宙,就在突然的某一天,呈现在我的眼前。
当时我刚刚高中毕业,父母希望我能继续上大学,并建议我往心理咨询的方向读。虽然我如了他们的愿,念了相关的专业,但是在大学四年的时间里,我并没有太肯花心思在专业课上,而是一头扎进了波澜壮阔的宇宙之中。
面对那些每天出现在我眼前的画面,我既充满了恐惧和敬畏,又停止不了对它们的好奇和探究。我阅读和宇宙有关的书籍,试图学习那些高深的物理知识来为自己解惑,但它们的帮助太小了,毕竟也没有人能像我一样,遨游在宇宙之中。
然后我开始用哲学来解释一些东西,这当中也接触了很多跟宗教有关的认识,因为我所思考的那些东西,如果仅凭我自己去探寻的话,实在是太过孤单和脆弱了。比如我为什么会看到这些东西?为什么是我看到这些东西?在离开地球之后,我所看到的画面又来自于谁的双眼?
是上帝吗?他每天都这样凝视着自己所创造的宇宙吗?还是在别的星球上的与人类近似的智慧生物,那他们又在宇宙中观察着什么呢?
回想那整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和别人接触过。没交过朋友,也从不参加任何的聚餐和活动,我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之中,被宇宙之美所诱惑。
然而所有美的东西都会有消逝的时候,一切在那一个清晨戛然而止。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色彩绚烂的星球,也没有永恒燃烧的火光,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成了一个真正的瞎子。
或许还有着什么,或许我还拥有宇宙,但这与视野无关,而是变成了一个哲学性质的问题。因为没有一个人的黑暗是纯粹的黑色,但那些密集的、细碎的、不确定的色彩闪烁,真的是极远处的渺小星球吗?还是只是掺杂在黑暗中的无意义的存在?
我陷入了一阵无法排解的低沉情绪之中,大四下半年学校开始安排实习,但我当时实在是无力参与。父母把我接回家中修养,说话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加剧了我的悲伤。
我一再地让他们伤心,但其实我并不想这样。曾经盲人学校的一些朋友被邀请到家里来,从大家聊天时的话里话外,我都明白父母的不容易。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结婚生子了,有人开了按摩店,有人在家里的小店铺里帮点。那些生活中的琐事渐渐把我拉扯回现实之中,我最终接受了父母对我工作的安排,也试着接受成为盲人这一事实。
托了一点关系,我被安排在市心理援助中心做一个接线员。在正式去上班之前,我终于剪掉留了十几年的绿色头发,也算与过去做了告别。
小时候我曾经抱怨过,与其每天看到这些不属于我的画面,还不如就干脆当一个瞎子好了,反正每天看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但当我真的成为一个瞎子之后,又总是会感到惆怅和怀念。
不过事实证明,那些画面还是有一点用的,因为我发现自己十分擅长做接线员这份工作。与电话那头处在人生边缘的、急于救助的人交谈,我总是能轻易走进他们的内心,帮助他们重新建立生活下去的勇气。
也许是因为我曾经透过那么多人的视角,看到了他们生活的世界,并窥视了其中的隐秘;也许是我曾经困苦的那段经历以及对人生和宇宙的长久思考,在其中起到了作用。总之,生活似乎开始变得还不错,在工作顺利的同时,爱情也随之而来。
和妻子能够认识,也得益于我的工作。当时她正处于一段人生的低谷,男友背叛,再加上亲人的离世,让她的情绪非常不好,而她的那通电话,正好被我接到了。
我不确定是因为她想要尽快摆脱上一段感情的纠缠,还是真的对我着迷,总之她最终辗转找到了我。先是做朋友,然后是恋人,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们就结婚了。
在感情上我始终是一个很被动的人,对于我的妻子,也不能说是多么的喜欢,可能只是到了一个人生的阶段,你需要去扮演另一个角色。不过她的声音很好听,我想她的样子也一定像声音一样美。
工作,结婚,在我的生活终于让父母感到满意,让他们卸下了多年的担忧和焦虑之后,反而让他们很快地被疾病压垮了。在之后五年的时间里,父母先后因为心脏病和癌症离开人世,与此同时,我的儿子也在那一段时间出生。面对逝去和新生,从一个儿子成为一个父亲,我随着大部分人都在经历的那条人生河流向终点奔去。
可惜我最终没能奔向大海,没能看着孩子结婚、生子,和妻子白发苍苍地过完一生。在我四十六岁那一年,我被确诊为癌症晚期。当时儿子正在准备高考,我和妻子商量了,决定暂且不告诉他。
所以在化疗、手术的那段时间里,除了妻子来医院陪我说说话,我总是一个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独自忍受疼痛和黑暗。
偶尔我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头顶,还会想起它长着绿色头发的那段时间,那些我见过的奇妙世界,但它们随着记忆的叠加,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了。我甚至不能确定,我是真的曾经看到过那些东西吗?还是只是我为了抵御黑暗而产生的幻想?也许我就只是一个普通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是一个瞎子。
这并不可怕,如果真相就是如此,那么我也愿意接受。能睡着的时候就多睡一会儿,清醒的时候也不要太过清醒,一旦疼痛就胡思乱想来分散注意,有时能感受到阳光和风,儿子最终还是来了医院,他的哭声和话语听起来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我想我也愿意接受死亡。
然而在那一天,我又重新看到了世界。
我看到他在照镜子,然后刷牙、洗脸。但那并不是我,因为此刻我还躺在病床上。真是像在做梦一样,二十三年六个月零九天之后,奇迹又降临到我的身上。
虽然不知道这个视角属于谁,但那些鲜艳的色块,刺眼的光亮我都喜欢,也许是回光返照,上帝让我在生命的最后得到一点恩赐,所以我极尽贪婪地注视着眼前所见的一切,直到那个人拿起了当天的报纸,才让我重新冷静下来。
不对,日期不对,那不是今天的报纸,而是明天的。
我问了好几个护士,才确定不是我自己记错了时间。下午妻子过来的时候,我让她查了一下之前在报纸上看到的一条新闻,网上并没有。好了,我没有疑惑了,对于一个看到过宇宙的人而言,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理解或者接受的,我只是还需要一些验证。
等到第二天醒来,视角中的时间并没有向未来继续延展,反而回到了昨天。而昨天的那条新闻我让妻子重新查了一次,果然在今天出现了。面对妻子的诧异,我还没做好解释的准备,但我知道这一次视角的变化,不再以空间的形式向外扩展,而是以时间。
这实在是太美妙了,不是吗?几乎就要和宇宙一样美妙。我穿梭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不仅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动力,还有了一个新的计划。
如果我无法在过去看到我自己,那是否能在未来中看到呢?要做到这一点,难度应该不会比当一个连环杀手更困难。我开始每天记录看到的有用信息,虽然知道时间的扩展速度会不断加快,但目前还处于缓慢阶段,所以要想成为一个震惊世界的历史学家还为时尚早,不过要想成为一个预言家,倒正是时候。
一切比我预想的要顺利很多,在我预言了一场自然灾害以及几起大型事故之后,网上的那些追随者开始称我为先知。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辗转知道了我的住址,开始围聚在我的身边。那是我最初的一批信众,在我被万人朝拜之前,他们做了重要的前期工作。
在开始有媒体想要采访我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刚长出了的头发重新染成了绿色。这样当我在未来的新闻或者书籍资料之中见到自己,就能一眼认出来。不过这件事在后来被越来越多人效仿,也是后话了。
为了尽可能地扩大我在未来的影响,我不断地预言未来会发生的事情。虽然偶尔会有一些事情实际并没有发生,但是无所谓,我也不打算去思考其中的因果关系,因为确实发生的那些已经足够让我成为一个先知,一个神话,一个精神领袖。
我每天生活在他们狂热的崇拜之中,医生曾经说我活不过一年,但我身体里的肿瘤似乎也被那些狂热给溶解了,我活过了那一年,又活了第二年,第三年。没有人觉得吃惊,不管是医生还是信众,似乎都觉得我本来就应该继续活下去,神绝不会被区区一个癌症击败。
但于我自己而言,却渐渐在这狂热之中心灰意冷,因为未来已经前进了一千多年,在这中间,我不但没有看到过自己的样子,也没有读到任何和我有关的文字记录。或许我确实在未来留下了一点什么,但都被错过了;又或许我什么都没有留下,狂热只能燃烧一时,它带不进历史之中。
时间不断往前推进,我明白计划已经落空,剩下的只有对过去与未来的审视。
在未来,信息越来越复杂,变化也越来越大,那已经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了,相对而言,一千多年以前的过去,反而还熟悉亲切很多。
时间急速扩展,人类开始面目全非。未来人类留在地球上的越来越少,相信很快就要全部离开了;过去的人类文明也在飞快倒退,在失去文字和图腾之后,我越来越难以辨认他们所处的时代。而在横跨了这么大范围的时间之后,我所生活的世界才过去短短五年。
在最后的两年里,其实我已经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了,也不再接受媒体的访问,只是偶尔预言一些事情,不要让太惨烈的灾难得以发生。人们因此而感激我,向我朝拜,奉我为神;也有人觉得我的存在让他们恐慌,他们畏惧我,反抗我,甚至想要杀了我。
我真不明白,他们到底想要得到些什么才会心满意足?难道一双正常的眼睛还不足够吗?
儿子在大学毕业以后回到了我的身边,这对我而言确实是一种安慰,特别是在妻子病逝之后。我们常辩论历史,却很少谈及未来。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陪着我去园子里面走走,跟我讲新开的花和树上的鸟。住的地方是政府特批给我的,四周围满了士兵,以此来确保我的安全。围墙之外总有信徒不远万里前来,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就只是安静地盘坐在那儿,绝不发出声响打扰。
所以当那一声枪响的时候,我想他们应该都听得很清楚,随即爆发出了如雷的躁动。只有我,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真厉害,他是怎么躲过那些守卫的?如果有机会,我真想问问他,因为他做到了我曾经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成为了一个恶名昭彰的杀人凶手。
只可惜我的时间不多了,子弹正中我的胸口,能死于枪杀而非癌症,其实已是幸运。儿子抱住了我不支倒下的身体,他那年轻而陌生的脸上,此刻满是惊恐和痛苦。
是的,我看到了他,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我希望能安抚他,告诉他我其实很高兴,因为在经过了这漫长的一生之后,我终于实现了人生的愿望——见到了我自己。
就在他那一双黑色的漂亮的眼睛里倒映出的,染着绿色头发的我的脸。它正和儿子年轻的面容相互辉映着,展现的是我过去和现在的样子。
我想凑近一点,看得更清楚一点,儿子误以为我想要对他说些什么,把耳朵凑了过来。
不用了,我已经没有什么想说的了。我见过了众生,又见过了天地,最后得见自己。一切都很圆满了,再没有遗憾了,终于可以就此结束,我这一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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