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正从四面八方如响应擂鼓号令,如滴墨洇入碧碗里的清水,氤氲一胧一胧灰蓝,如异国柏林城上空魔幻境界般麇集飞过的乌鸦,如艾略特抑郁凄凉的荒原,是与尘世截然不同的另一处人间。
空中漫天飞舞着空灵,乳白,朦朦胧胧,可望不可即,缥缈似幻境,似轻羽,似棉絮,又似蒲公英如婴孩纤毛般素雅脆弱的透明花束。
恍然惊觉,此时此地,已然盛夏。自然不会是春日烂漫飞扬,不知西东,轻薄浪荡,四处流连逗引凡人心思的柳絮。
伸出手掌,空虚惘然的掌势,却捕捉不住分毫,那是生命中必然稍纵即逝的美丽事物,不会舍得在人世间多耽,不会愿意为着某一位区区凡人而流连忘返。
短暂的记忆里,天空是瞬间由明至暗,浮生万千云翳的。本来阳光朗照的日子,忽然变得晦暗。在午后两三点钟的光景,在人来如梭的街头长椅上,在我正读着一位国内男性作家的中篇小说集的时光。
他是余华。
感慨于一个如我一般眼耳口鼻,双臂双腿,食五谷畜肉的男人,叙述一段血腥狂乱,凛冽森寒的故事时,能够保持如此冷清冰凉的理性。仿佛,他是血液凝固的异人,在眼观尘世绝望薄凉,命运波澜诡谲,人命草芥,人心鬼蜮,妖魔乱舞,灵魂残缺,深远梦魇的折磨,遭受的咒诅,没有情绪的,不能自己地,屈从于命运的戏弄。
他没有呼救,没有嚎啕,他已经缴械投降。或者说,冰凉的绝望,正是最抑郁的反抗。
真真切切感到丝丝入扣,潮涌不能倾诉只能各自消受的痛。是痛,而不是疼。痛是更加能够击毁人的恶势力,像是一口锈迹斑斑而钝重的匕首一寸寸朝肉身里敲进。缓慢,沉郁,而来势汹汹,无可抑制的痛。
是这样的体验。读余华的书,会有罕有的痛的感觉。他的不近情理,他的一双机械眼,他的本本分分地述说,枯涩而诡谲的意象,荒唐而真实。
作者愈是冷冰冰,不掺杂七情六欲,愈是逗人一厢情愿悲悯。给予最赤裸裸的压力,而常常痛到深处并不自知。仿佛悲天悯人如此多余,根本无济于事。各自的命运到头来只能是束手就擒。
《现实一种》里,一个三代之家由一出荒唐而叫人不知所措的幼童“闹剧”而支离破碎。大哥的儿子害死了弟弟的儿子,弟弟难抑愤恨悲痛一脚踢死了哥哥的儿子,自己的侄子,为一口淤积,拥塞在腹中的不平之气,为报“血海深仇”,浑然忘却了理智。
英文电影《七宗罪》里的年轻警探,得知爱妻被满手血腥的男子砍下头颅后,终于扣动本该行使替天行道权利,维持人间秩序,世间安稳和平的手枪。
仿佛,我们都会成为茹毛饮血的罪人,如果你懂得什么叫仇恨。
以德报怨固然可歌可泣,恩将仇报必然遭遇唾沫横飞。归根结底,这些难说不是逆天而行,违背人性的。
如“多米诺骨牌”,哥哥间接害死了弟弟,哥哥身陷囹圄,弟媳伪装哥嫂签下“捐身”协定,为仇人到死不得全尸。如此旧派武侠小说中“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容置喙,不容亵渎的命运设定,盲目评头品足,谴责诋毁都是不得要领的。
我们眼清目明,我们清醒理性,因为噩梦遥遥无期,并未设身处地。
而他们的长辈,亦在无人问津中,凄凉而寂寞地死去,到死都疑神疑鬼,被自己的噩梦统辖,不能抽身,是《废都》里庄之蝶神经敏感的老母那一类人。
是自己将自己步步推向沉渊墓地。或者说,是命运。是那种让他们皱纹满脸,满心疮痍,白发萧萧的,具有最终决断性的东西。
看着一个完整的事物,一点点产生裂隙,损毁,直至完全崩溃,是折磨人的历程。
阅读中,遭受这样的境遇,与凌迟无异。
《河边的错误》里如梦魇般笼罩村庄的连环杀人案,临到终局都暧昧不明,谁是真正骇人听闻,冷血无情的背后毒手,作者未曾给予确切答案,只是将累累罪名托付给一个情绪不能自控的疯子。
或许,存在这样的可能性,他是被坑害的,他是无辜的,而凶手仍在暗中图谋不轨,睁着森森然的冷眼,闪烁着可怖的獠牙,伺机而动守候着下一个受害者。
探长一枪将疯子毙命,却以新的疯子的名义苟活于世,因为他谋杀,除非发疯,否则难逃身陷囹圄的噩运。或者,不知名的杀人恶魔就是这个痴痴傻傻的疯子,也或许是村里或者镇上,人间的别的疯子,疯子的不具名性,不确定性,都昭示着我们人人都可能成为丧魂失魄,阴暗可怖的疯子。
冰冷残酷的现世非得将人逼至山穷水尽,一无是处不可。不能世事洞明,成全解脱,只能发疯。与这个荒芜荒唐的世界一起发疯。
而《一九八六年》则聚焦文革对人心的禁锢,与摧残,致使遗毒深种,即使新的纪元开启,普罗大众却犹自诚惶诚恐,彻头彻尾地迷失,迷失与追寻,有的人却终于沦为牺牲品。因文革对其灵魂的荼毒,那个由高居讲堂至于落魄流浪,残酷自戗的疯子,嘴里喊着如咒语如口号一般的古时刑罚之名,一一以身试险,仿佛献祭。
精神已然不属于自身,脑海根植别人的意念,或者别的群体的意念,口里喊着口号,自戗或者害人,是一种弥留之际无意识的机械人的状态。他是咒令的执行者,狂热的追随者,亦是承受者,他痛苦地享受那哀乐。除此以外,他并不知该如何自处。
那样形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活法,令人触目惊心,心生胆寒。“疯子”的形象在他的书里,绝对是“宠角”,是他偏爱刻画的对象。在这一点上,与法国作家杜拉斯不谋而合。即便,她并未曾堂而皇之将任何谁公之于众为疯子,但精神的迷茫,残破,病态,已然可观。
这种非常态的存在方式,在他们的笔下,仿佛是平常,亦应该被视为平常。毕竟,幽暗泉流自始至终在人人心底流泄,谁亦不会提前观知哪一日它会以决堤之势排山倒海喷涌。我们都隐忍不发,我们都是努力克制,节制,顽抗的精神虚弱患者。
他是如此真切深邃地观见人心的虚弱,幽暗,罪孽深重,而又不能自己,世道浮沉,看见生而为人的悲哀,与无助,无能为力。
在某些横亘于人人头顶三尺上空的力量的臣服。说不清道不明的未知黑暗力量。是命运。这只随时随地可能当头棒喝的一根长鞭。它时时警醒着你,威逼胁迫你臣服。才有火眼金睛,上天入地,神通广大的美猴王依旧为人所制,不得自由,受尽九九八十一难,才有基督耶稣为洗清世人生而带来的原罪而甘心自绝于十字架上,自毁以全人,如此大义凛然却悲观绝望的斗争方式,才会有繁华鼎盛,风光绝代,妻妾成群,儿女盈室的所罗门王亦终于对抗不住时光的熙来攘往,得方寸之地地下长眠。
他们本是命运的宠儿,特立独行,分外青眼有加那一类人,却终于草草收场,如何?任你神通广大,亦抵不过坚硬如铁两字“命运”,谁也无法挑战撼动它至高无上地位。传奇人物尚且如此,营营役役苟活于世,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凡人更难辞其疚。这是世间万千不公中的唯一一点公正严明。
余华看见了,看透了,不止于此,他还要如实描摹下来。如他心里的实,如他领域里的识,如他认为的人世的识。
我始终坚信,人在经历过一些世事沧桑,看过这人间的繁华盛大与空落凄凉,见识过山外青山,楼外重楼之后,当达到某一个年龄层次,或许是四五十岁以后,会渐渐屈从于命运的淫威,因为时已至此,因为无能为力,因为不再有时间,精力,能量,激情壮志,来与之抗衡。
无论你曾经心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凌云壮志,还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未知期冀,或者是“我自横刀向天笑”的慷慨激昂,终究是“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一一归顺为时间降伏,为命运降伏。
你发现,它伴着你,是一生一世的事情。自瞑目归西那一日,它才偃旗息鼓,去另一处人间借尸还魂,正因为此,历史如流,而数不胜数故事依旧。
人人,依旧重蹈着覆辙。
余华的书里,令人观见命运的残酷与不通情理。然而这命运也是时代,或者个人加之于身的枷锁。
他的文字是皮囊,是机械表壳,是冷藏柜,蓄着残缺不堪,淋漓腥臭的血肉,是盛满恐慌,惊怖,骇惧,寒凉,绝望的液体的注射器,一分一分,往人皮肤内注射,一寸寸蔓延至四肢百骸,周身一点一点在凝固,森凉下去,如置身挥之不去而绵延无尽的迷雾当中。是南方亚热带丛林里的迷障。如此叫人唏嘘不止,几欲掩卷,只感到“臭不忍闻”,却又不得不从一而终,他未尝不是道出人心的曲折损伤,命运的诡谲冷清,不能因为他如此剑走偏锋地道出人世的荒唐真相,而对他冷嘲热讽,束之高阁,我们迟早,都得或透彻心扉,或轻描淡写,看透这人间的真相。只是迟早。
不是他,也会是别人。然而他是无所不用其极的那一位。
阴翳犹自兴致昂扬累积,仿佛是倏忽由人间蒸腾起的污浊气息。彼此同性相吸,拉帮结派,弥漫尘世。
合上书页的一瞬,身畔传来幼童的嬉闹笑声。他们在兴致昂扬玩弄着沙堆里的沙子。母亲在一旁关注着他们,忽而,大一点的女童将男童推倒,毫无征兆地,母亲与我同等错愕,男孩只是怔怔,一时之间似不明所以,睁着无辜的双眼,凝视着女孩,她却无意于道歉,兀自玩弄着自己的沙尘。她在动情而专注地搭一座金色城堡,寄予无限厚望,层层累积,一丝不苟,眼看成形,倏忽风起,城堡化为乌有,一地狼藉,融合于乱沙,归于岑寂。女孩开始忘情地哭泣。声响如一场急雨,渐渐高亢,要喊破天宇的,要逼出久久怀孕在肚,一时不愿临盆的天穹满腹藏匿的雨。母亲啼笑皆非劝慰,不知有何言语。
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晚归的麻雀六神无主,隐隐嗅闻到空气中的不安定分子,一时惊慌失措,失去了方向,在低低处的天空盘旋彳亍。倏忽,一声“啪”由身侧传来,是晕头转向的麻雀撞在建筑的玻璃幕墙上,直挺挺,软绵绵猝死在地面,更似英勇就义,誓死不从而宁愿已尽的贞洁烈士。
我只是走过,并无心为之祈祷与默哀。否则,我纵有如许无穷精力,亦来不及迎对这人间的天意弄人,世间惨状。毕竟,太多太多事情,值得我们为之哀悼,与祷告,沧海一粟,便也视为平常了,或者是,麻木了。这是至为绝望的清醒。
在细雨里踏上归途,起身暂别这一处喧闹的世界。
网友评论
感觉他的书太绝望,但又能读出希望,太残忍,看完活着很久没缓过来,再看到余华的书,想拿却不敢再拿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