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地法则中孕育而生的妖精和神明各有各的成长方式。
神明的成长是去受伤，然后长大，变成端坐在云端之上，泽被苍生的模样。
而妖精的成长则是为了爱，学会保护，学会收起自己的一身弑杀和野性，从而成为更强大的自己。
只不过他们相遇的太晚了。
此时坐在云朵上的馥烟垂着眸看向人间的山。旁边那朵云上住着的小神明已经有了可以保护她的人，她不用成长，也不用受伤，娇娇小小的样子连馥烟都忍不住多看几眼给她一颗糖。
云朵上的神明都说，馥烟活的太久了，她这千年来帮过很多人，她曾在汹涌暴乱的河流里站了三百年，支撑起对人间两地非常重要的桥梁；她曾以身抵住翻滚而下的山石足足百年有余，只为保护山脚下的村庄；她曾一刀刀凌迟自己，把自己的血肉分给人间得了瘟疫的人们为他们去除病痛。
诸如此类的事情做过很多，可是后来呢？
后来河水隔开了两地，湍急的河水容不下第二座桥梁和往来的船只，两岸的人相隔遥远再不可见；后来滚落的山石压垮了村庄，孩子的哭声从天明一直持续到日暮；后来很多人都在瘟疫中死去了，她们在人间哭喊质问，自己如此虔诚，神明为何不救她？
人们不知道，那湍急的河水中，她站了三百年，以身躯扛着桥梁，河水冰冷，连神的骨骼也可以穿透。第一年，第十年尚有人来祭拜她，第一百年，第一百五十年，她在人间故事里成为了风尘浪荡的女子，因为惩罚被封在桥下祭祀河中汹涌的恶灵。她想告诉别人她不是，但是张张嘴，也只是拂袖而去。
当山石滚落的时候她对村庄中的人说，我只给你们一段时间，离开这里，不然山石会掉落下来夺走你们的生命，而我不可能在这里再等一个三百年。不能再等一个三百年，是对众人说的，其实更是说给自己听。
一百年好像是一转眼的事，山脚下的人依旧安居乐业，她盘腿坐在山腰上，背后是已经长了青苔的众多落石。她听见山脚下的欢声笑语，没人把她曾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她站起身来拍拍衣裙上的灰尘，错开身，看见她保护了百年的村庄毁于一旦。孩子尖锐的哭泣声中，她听到了众生的唾骂。
“什么狗屁神明，害死了我的家人！”
“要神明有什么用！不就是来保护我们这些凡人的！”
“母亲！我的母亲也死了！我恨死这些神仙了！”
她回到云朵上，骨头缝里透出几百年前河水中的冷痛，抵住砖石的后背皮开肉绽，落石日日研磨着她脊背上的血肉，没有一天曾愈合过。
她小小的身躯在岁月中抽长，由孩童变成了少女，她听见人间在哭，人们向天祷告生存和希望，祈求神明消除痛苦和磨难。
她从云朵之上走下来，她对自己说，去相信吧，神爱世人。
她用自己的一片片肉，一滴滴血去做成药，分发给眼睛所见的人，直到再生的速度抵不过诸多人海。人们一拥而上，把她吃尽了肚子里，她爱的世人不放过她的一丝血肉，连她的骨头都被磨成了粉末吞咽进了很多人的肚子里。
她是神，凡人杀不死她，所以她又回来了。
没有神明受过如此多的苦楚，她成为了最强的神，那些稚嫩的，还未成长的小神明，蹦蹦跶跶的向她跑过来，艳羡着她的美艳和强大。
当她被众人分尸吃掉的时候，小小的神魂落在了一片寂静的树林里，那里有个弱弱的声音在呼唤她：“醒醒啊神明，我是爱着你的。”
她睁开眼的时候只有一副丑陋的骸骨，他的颚骨一张一合，漆黑的眼洞中没有光。
就是这样一个弱小的怪物，却用一双只有白骨的手碰起她的神魂，告诉她：“我是爱着你的。”
他把她靠近自己的胸膛，尽管他没有心脏也没有体温。
她还是回到了云朵之上，天道用苍老的声音对她说，神并非是来拯救苍生的，有生灵的地方充斥着悲苦和不幸，但也永远充满未知和希望。
神存在的意义在于没有悲喜，只有维持一种平衡，欢喜多了就去加点悲苦，悲痛多了就去加点雀跃，循环往复。
所以她们受的伤越多，心越冷硬，也越强大。
她向着天道点点头，复又转头看向人间，有很多稚嫩的神明在人间来往，救人于水火，善不会断，恶也不会消失。
有一天，她忽然想起那山上的骸骨，那个把她放在心口说：“我是爱着你的。”的那个骸骨。
她去了那座山，山的神告诉她那个妖精已经死去，作为人，他早就已经死去了，作为妖，他已经消散在了这个世间。
他想去摘一朵生死人肉白骨的花，这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白白送了命，连魂魄都成烟消散。
馥烟坐在山头，听山神讲那个骸骨的一生。
他在很小的时候目睹了馥烟从水底抽身而去的样子，小孩子的眼睛是最干净不过的。在岸边的人骂骂咧咧的时候，小孩子拉了拉母亲的袖：“或许只是桥累了。”
少年时他去山中打猎，看着一个少女坐在山腰上发呆：“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笑着看他：“我在这里保护你啊。”
少女的裙上染了血，等他回到家中取来药的时候，少女已经了无踪迹了。他也随着母亲离开了那座小村庄。
他死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从河水里抽身而去的小小身影，他是第一批感染瘟疫的人，他还没等到神明听到人间的祈愿。
瘟疫足足等了几十年才大面积爆发开来，那时的他早就是一具骸骨了，孩童时居住过的小村庄也毁于乱石之中。
他远远的看着自己的神明，慢慢的长大，割肉削骨，死在她所爱的世人口中。
“等着我吧，我去取来那朵花，以后我保护你，我的神明可以不用长大。”
故事的最后，神明与天道同寿，山妖死于摘花，他们谁也没等到谁，谁也没能陪伴谁，神明自有她的成长，妖精也走向了衰亡。
馥烟站起身来拍拍裙上的土对着山神说：“我该走了。”
山神冲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时间的长河中多的是故事，对于不朽的生命而言悲苦和快乐也只能是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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