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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
1
农历腊月初四,立春。天寒地坼,整个世界只剩茫茫白色。
我说的是五小时前的景象。现在我已离开家乡,来到阳光和煦的祖国南疆。
2
这时期的高铁站不会是人潮人海,我一眼就认出了两年未见的玉冬。他那谡谡的身影在我脑海里,一直未易;在人群中,格外出挑。
我们此行是来参加一位大学室友小孩一周岁生日的,我们曾答应过他,一定会来。为此,我们都启用了珍贵的年假。
“韩行长!”我拍了下他的左肩,出现在他的右边。
他没上当,对着我大叫:“球球!妈呀,这一晃都两年没见了!你还是那么胖!”他捏我的脸,“那么可爱哈哈!”
我开怀的笑,与他拥抱在一起,情不自禁。
韩玉冬是我的上铺,身材健硕,英气逼人。他门庭显赫,老爸和老妈分别在银行与民政局身居要职。但他却接地气接到尘埃里,不管同学们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好看还是平淡,他都游刃其间,是大家公认的“外交大臣”。
毕业后,玉冬直接去了他老爸所在的银行,还收到了一个毕业礼物:奥迪。自此,韩行长便成为他的新头衔。之前,我们叫他:鱼冻。
3
我跟玉冬刚叙了几句旧,便听见背后有人喊我们。我转身,见到文博在出口处招手,一排牙都带着笑意。我两走过去,重复刚才的动作,三人抱在一起。
文博是我们宿舍最大的一位,比我们大三岁。因为小时候家里穷,上学晚,加上高中复读过,进大学已经21岁了。因此我们都叫他博哥。博哥表里如一,憨厚老实,硬是把三年大学过成高三,每日上课上自习,而且只看教科书。这样的人,竟然在大三的寒假第一个领证结婚,全班哗然。
“巧了,晓峰这次还是没来,呵呵。”博哥边走边抱怨。
鱼冻大声道:“人家早已发达,怎么会记得我们这些人呢!”
晓峰是另一位舍友。此人汲汲名利,大学整日醉心学生会与考证,忙得像领导人。上次博哥大婚也是他没来。
上了车,鱼冻又揶揄起博哥:“博哥行啊,这么快就买车了,来,等会飚一下!”
博哥发动车,手法还很笨拙:“韩行就不要取笑我们这些老百姓了,你那奥迪能买我这破车好几辆呢!”车子着火上路,“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镇上搞旅游的,现在哪家没有车。”
我在后排发笑。鱼冻将战火延绵至我:“哎球球,你咋样啦,有对象了吗?看人家博哥,都有下一代了!”
“忘了我们宿舍的名言啦,不跟博哥比年龄,不跟鱼冻比家庭。你们两的人生都开挂了。”其实我也只有在亲爱的舍友面前,才能如此放松扯淡。平日的我,沉默寡言,独善其身。
“哈哈哈,是是是。”两人相约大笑。
“是不是还在痴迷推理小说呢,看你的眼镜片又厚了。”鱼冻还没放过我。
“业余爱好,跟你们打游戏一个道理。”我望着窗外,玻璃很干净,博哥很爱惜车。
4
车子在秀美的边陲小镇飞驰,一小时后,平稳停在博哥的新房前。已过晚饭时间,我们拜访过叔叔阿姨,看完嫂子和小侄女,又开车回到镇上,去了那家最有名的老王烧烤,胡吃海喝起来。
老板认识我们,给我们很多分量。席间,我们从大一开始追忆六年来的似水年华,起初笑声震天,十瓶酒后,博哥和鱼冻抱头恸哭。
鱼冻泫然流涕:“博哥啊,怎么就突然毕业了呢,我想你们啊!只有跟你们在一块,才能这么快活啊!”
博哥也难得的深情起来:“是啊是啊,我也经常想你们。有时候我啊,连老婆孩子都不想管,直接就想开车找你们去!”
鱼冻更加动情,举起酒瓶:“好!我们三个,那可是真正经历过生死的兄弟!”他醉眼朦胧看着我,“是不是啊球球!来,干掉!”
我举起大麦茶,一饮而尽。我看着眼前快要倒在桌上的兄弟,也很感动,即便我没喝酒。
这点他们都知道。我肝不好,喝酒易出事,胖子嘛,都这样。
我远观热闹的街道,街灯如昼,游人拥挤,与三年前并无二致。
今天立春,春姑娘应是从五峰镇启程,这里才会暖风阵阵。
不像三年前的冬天,这里的天气连着人心,都阴冷可怖。
小寒
1
三年前,我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大三学生。只混当下,不问前程。
寒假的头十天,我宅在家里读完了一部盗版的《东野圭吾全集》。我计划好了时间,留最后一个《解忧杂货铺》的故事在路上解闷。
我的舍友王文博因为年纪较大,加之老家早婚传统,于半年前就通知全宿舍,大三寒假去参加他的婚礼。
博哥的家乡五峰镇在祖国西南边陲,与学校相隔千里。那时两地未通高铁,绿皮车也要“咣哧咣哧”十几个小时才能到达。因此,我得提前一天出发,独自熬过这段无聊时光。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去一个从未见过的远方,也让我的寒假有了起色。
鱼冻的路程更远。因此我在目的地丰城火车站见到他的时候,他倦容横溢,像瘦了一圈,哪怕我们才分离十一日。
鱼冻不顾疲惫:“你说晓峰这个人真是的,亲生的室友大婚都不来参加,现在还留在学校给老师们当差呢!”
“人家忙吧。”我笑道。那时的我,虽然也很喜欢跟室友待在一起,但是话比现在更少。
2
博哥在QQ群里表明了歉意,说自己实在抽不开身,烦请我们转两趟车去他们镇上。我跟着鱼冻,从丰城坐大巴到县城,再坐一辆面包车去五峰镇。
五峰镇,我记得这个名字。小镇的周边,共有五座山峰,也寓意五谷丰登,于是得名“五峰镇”。在宿舍里,刚上大一时博哥就炫耀自己的家乡,说那里离太阳很近,满山谷都是花。是遐迩闻名的旅游小镇。
面包车里塞满了人,讲着这边的方言,聒噪不堪,我被挤在最后一排的窗户上。外面绿树青草不断,街道平静宽敞,各个省份的车牌号推着汽车穿梭——他们都是来旅游的。
我身在江南,看过不少古镇,但它们好似历史都显露在河水和建筑上,一眼看穿千年。而五峰镇的古意,是承袭久远的气息,是一代复一代的生机。
照着博哥的安排,他们婚前同族亲戚会共聚一堂,我和鱼冻只好在镇里住上一晚,明早再过去。我们两个大男人,即便身在风情古镇,也没有心情游览,走了几百米便折回宾馆。而且,我记得真切,那晚空气清寒,第二天是小寒。
3
翌日清早,我们出发去博哥家,在小镇的西南方。面包车停在一条小河前,对面是一排排房子。鱼冻还在电话里焦急地跟博哥交待位置,我打断他:“不用找了,那边飘来一股鞭炮味,我们又在附近,那肯定是博哥家了。”
鱼冻挂掉电话:“行啊球球,侦探书没白看啊,都学会推理了,走!”
鱼冻大手一挥,我们上了一个斜坡,度过一段石桥,到了对面的村庄。循着鞭炮味与欢闹声,我们到了一户石房子前。那房子只是个平层,下面将近一半是石头堆砌,石头各异,缝隙很大,青苔从里面探出来,古意盎然。可上半部分的墙面却被刷得雪白粉嫩,像是新居。门前叠了一层爆竹屑和气球残渣。
我们向屋子渐渐走近,忽见博哥抱着电话冲出来,见到我们,箭步过来。博哥喜极:“感谢两位兄弟!”
我终于有机会看看博哥。他一身酒红色西装,别着胸花,上面书着喜庆的“新郎”二字。面部施了粉,眉毛也修了,精神矍铄。
比起学校里的质朴戆直,眼前的博哥令我惊喜,甚而有些感动了。
“行啊博哥,人模狗样的啊!”鱼冻打破了我的心绪。
博哥朴实的笑:“快进去吧,今天人很多,我肯定比较忙,你们管好自己,吃好喝好哈!”
鱼冻推着他朝前:“不用管我们,今天你是男主,我们都是小兵!”
4
我没有想到,博哥的婚礼竟被当做一种地方风俗吸引游客。他和新娘穿着艳丽的特色服饰,从家里一路到村中心的舞台,都是被各种舞蹈、礼仪包围。
游人可以参与其中,享美食、与新人合影、穿本地服饰。我看见博哥在台上被主持人捉弄、被游客戏弄的窘迫样,不由担心他下不了台。
直到身旁的鱼冻说了一句:“好热闹啊,博哥真是好福气,能收到这么多人的祝福。”
我转念一想,也是,普天同庆,皆大欢喜。
舞台上的婚礼活动渐渐落了俗套,观众们无心观赏,醉心吃喝。我和鱼冻作为博哥大学关系的唯一代表,当然意义重大,被分在高中同学那一桌,好凑够十个人。我坐下后,惊异于博哥的同性吸引力,一桌男的。
一群二十左右的学生,坐在一起,又恰好有酒,恐怕不会做别的事。大家喝着酒,互相称兄道弟,谈天论地,仿佛是从小长起来的总角之交。我看着鱼冻和众人打成一片,很羡慕他的社交能力。而我只能以饮料代酒,见缝插针地说几句话,加上几句笑声辅助。
5
下一个吸引全场宾客目光的高潮,来自主婚人的登台。因为此人声如张飞,几乎要掀翻舞台。
我看见台上站着一位丘吉尔身材式的人物,肚子差不多伸到台下,这样的肚子能系上裤带,不得不说是物理学上的奇迹。一张蟹壳脸,眉毛几乎没有,眼睛小得简直在挑战显微镜的发展技术。他双手捧着稿子,大声咆哮,呼吸吐纳间肚子一伸一缩,活像一肥硕的毛毛虫。
据同桌的人说,这人名叫毛峰,是博哥的表叔,也是近两年村里显赫的人物。主婚人这个位置,只有家族的风云人物,才能担当。毛峰之前多年在外面打拼,可并无成果,直到前两年回来,突然大富大贵,造福乡里。后来,他顺利地当选为村委书记,就越来越顺。
毛峰慷慨激昂之时,比手画脚,突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无力起来。见此情形,有人惶遽,有人失笑。我倒是想看点热闹。
主持人跪在地上扶毛峰,一边机智救场:“毛书记这是在给乡亲们行大礼啊!”,身后的博哥也去助他,全场陷入沉寂。我站起来,看见毛峰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痛苦不堪。
“糟了,中毒。”我心里的第一反应。
“快打120,救护车!”主持人拿着话筒在喊。
全场混乱,小半冲到台上,大半在底下议论纷纷。我听见邻座有人说道:“毛书记身体一向很好的啊,怎么回事!”
“不好!如果是有人蓄意下毒,这有可能让凶手趁机逃掉。”
我冷静观察每一桌人的动静,可现场实在嘈杂,每个人都在交谈。
我看了看我那一桌,好几个人趴在桌上,包括鱼冻。新娘吓得花容失色,被人带了下去,我看着全身喜庆的博哥,不知说啥,不知所措。
6
等待救护车的这半个小时里,我们围着倒在地上的毛峰一筹莫展,亲属们瘫在地上,哭声不绝。中间倒是有村医乃至医大的学生上来帮毛峰做心肺复苏,可毫无用处。
我陪着木然的博哥坐在地上,暗自观察。
死者身体僵硬,面目青黑,口吐白沫,也有秽物,瞳孔放大。照书上所说,与普通的中毒症状一模一样。
后来镇里医院的人来了,但囿于条件,他们打了一针强心剂后便技穷。我们都已知道,眼前的毛峰已经人走茶凉,无论谁来也回天乏术。
为首的医生测了测毛峰的心率和体温,宣布此人已无生命体征。
失控的亲属同医护人员闹起来,哭天抢地,好在有村里一个领导劝阻,不至局面更糟。后来我得知,那人叫王树松,是村里的副书记。王树松也失了魂:“医生同志,毛书记真的没救了吗?”
医生摆摆手:“我们已经尽力了。接到电话第一时间赶来,可是这村里道路不好走,这两天又下雨湿滑。哎,我们已经尽力了。”
王树松低下头:“我明白,我明白。可,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就……?”
医生又检查了一遍尸首:“据初步判断,死者面部暗红,有呕吐物,应该是酒精中毒,加上死者肥胖,肝脏和呼吸功能略差,极有可能是酒精中毒或者因呕吐物窒息而亡。”
医生又说:“现在,我需要两个人跟我一起,最好有亲属,去县医院进一步确定死者的真实死因。”
王树松抬手抹了抹脸:“好,我跟你去,还有那个毛景,跟我一起送你哥哥。”
7
“等等!”我从人群中站出来,“案发现场现在还不能动!要等警察过来!”
目光全部投向我。医生冷冰冰地问:“小兄弟,你什么意思?案发现场?你是说,死者是被人谋杀的?”
我不确定。但正是不确定,才有“是”的可能性。我扶了扶眼镜:“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按照书上说的,他的确有中毒的迹象,抽搐、呕吐。”
台上哗然。博哥悄悄靠近我:“球球,可不要瞎说,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
我没空理他,因为医生还在问我:“中毒?这得经过尸检才能得知,死亡时间越短越好。”
我感觉有种大任降在我身上,声音不自觉地自信:“没事,我已经报过警了。”
王树松一步跨到我身边:“小伙子,你是谁,谁叫你报的警!”
博哥替我回答:“王叔,这是我大学同学。”
王树松神色峻厉:“事情还没查清,你报什么警!”
我吓了一跳,同时开始怀疑眼前这人的居心。没等我组织好语言辩驳,就听到远方尖锐的警笛声。
8
车上下来两个警服不周正的警察,持着警棍,悠闲地晃到台上。一人扫了一眼现场,再蹲下来,隔了二十公分观察死者,起身说:“怎么回事,谁报的警?”
众人目光转向我,我上前答话:“是我。”
“你?”警察指了指地上,“这人怎么死的?”
我被问得心虚,嗫嚅道:“我……我怀疑他是被人害死的!”我加重了语气。
“哦?”警察将警棍插入腰间,“你倒说说,他是怎么死的,你可有证据?”他环顾四周,“你们呢,有目击者吗?”
我小声嘟囔:有证据还找你嘛。
医生凑过来说:“警察同志,据我们初步判断,此人是死于酒精中毒。”
王树松也过来递上烟:“是的是的,我们正准备送到医院检查去呢。这小孩不懂事,胡乱说的。”
警察尖叫道:“当我们派出所闲呢!没事瞎报什么警!酒精中毒也要报警!”他指着我,“你们这帮大学生啊!”又转向医生,“人呢我们是不会收的,先来后到嘛,你们先抬回去弄清楚再说。”
王树松送警察离开,边走边为他点烟。
不一会回来,王树松说:“不早了,我们赶紧去医院吧!”
救护车悲鸣而去,带着王树松与死者弟弟。
人群散尽后,我试图寻找死者毛峰坐的酒桌,想搜寻相关线索,以及保护好这可能的案发现场。可是,桌面早已被破坏,没有价值。
9
鱼冻酒醒后,我躺在宾馆床上看电视。可我只是看着电视发呆,节目是什么完全不知道,我心思沉重。
鱼冻道:“怎么了,我们怎么在这,博哥婚礼结束了吗?”
我将鱼冻醉后的事说给他听,鱼冻再次迷醉,几分钟后,他一跃而起,对我说:“你说,真的是谋杀吗?”
我们四目相觑,一时静默。鱼冻将范围缩小:“球球,你确定是有人下毒吗?”
我说:不是没有可能,当时情况很混乱,但我观察到了,死者抽搐、呕吐、面色暗红,都符合书上中毒的特征,但是……”
鱼冻好奇之目圆睁:“但是什么!”
我继续悠悠的语气:“这种症状,说是酒精中毒也合理。来的医生也说是酒精中毒。”
鱼冻道:“切!那还说什么,肯定是你侦探小说看多了,胡乱猜测。”
“这样最好。”我与生俱来不喜与人争辩。
“博哥呢,婚礼出现这种事,肯定很不好受吧。”
我关掉电视:“我估计博哥已经傻了,现在悲也不是,喜也不是。”
鱼冻道:“哎,明天我们去看看他吧,看完就走,本来想玩两天的,现在得赶紧回去了。 ”
我说:“我在想,我们能不能留下来帮博哥什么忙,毕竟离过年还早呢。”
“我两能帮什么忙?”鱼冻继续躺好,“他现在已经够乱的了,以我的看法啊,干脆我们明天也不要去找他了,打个电话说下得了,真要想玩的话,我们可以自己出去啊!”
我说:“我总觉得今天这事不太正常,也许留下来会帮到什么也说不定呢。”
鱼冻失笑:“球球,你不是想留下来帮他们破案吧。人家医生和警察都没说是谋杀,你在这瞎想。下学期啊,你还是少看点侦探小说吧!”
“尸检结果还没出来呢!”
“好好好,”鱼冻道,“明天我们再等一天,要是证明是谋杀,我韩玉栋留下来陪你破案,怎么样?”
我没说话,我觉得他是在揶揄。
“就这样。先睡了。”鱼冻把头蒙进被子。
10
冗乱思绪令我无眠,睁眼到天明。我独自起身,到卫生间洗漱一番,再回到床上,倦意横生。直到鱼冻叫醒我:“大侦探,我们可以出去玩啦!”
我睁开惺忪睡眼:“你说什么呢?”
“醒醒吧!”鱼冻笑道,“先让身体醒醒,再让脑子醒醒。”
我支起身子,听他继续说:“博哥早上打电话来了,说镇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他表叔是死于酒精中毒。所以呢,我们可以自由活动了。”
“博哥呢?”我问。
鱼冻道:“博哥实在太忙了,来不及送我们,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了吧。”
我若有所失:“好啊,好啊。”
鱼冻道:“我已经计划好了,好不容易来一回,既然博哥没时间,明天我们就自己玩一天,毕竟是个古镇嘛!后天再回去!”
我说:“好啊,好啊。”
抛却昨日之忧的置身事外和百花映着天蓝的置身世外,构成了我和鱼冻在五峰镇的第三天。
11
游玩后的隔日一大早,我与鱼冻在正在房间收拾行囊,突然听见连续急促的叩门声。原来是博哥,他进门一把拉住我:“球球,你说得对,我表叔是被谋杀的!”
我和鱼冻同时静止。我说:“你先别急,慢慢说,又怎么了?”
博哥坐在冰冷的床沿:“昨天隔壁村有一对新人结婚,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主婚人死了,不过没在台上,下台后没多久就不行了。”
“后来呢,怎么知道是被人谋杀的?”鱼冻帮我问出好奇。
博哥的语速恢复正常的慢:“后来,这个死者的家人强烈要求尸检,是在县里面,结果是……,结果,法医说是死者体内发现一种植物的天然毒素,而且,而且这种毒很奇怪,它的症状和酒精中毒很像,目前还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
鱼冻看着我,对我竖起拇指。
我有如清夜闻钟:“现在报警了吗?”
博哥说:“在派出所立了案,说这几天会出结果。”
我说:“走,我们去派出所!”
12
五峰镇派出所在镇上最繁华大道边上的小巷里,前面立了个很小的朱雀雕像,是为大隐。
这是我第一次进警局,只见里面装修深沉,和警察的面部表情一样。桌上资料堆积如山,和一排排的木门一起,贡献出木屑的香味。
我们经人指引,去找负责毛峰案子的警察。这是位年轻同志,我们走到他办公桌时,他正忙着把八卦新闻页面切换到表格。我不太会说话:“警察同志你好,我们想找你聊聊有关毛峰死因的事。”
小警察乜斜着眼说:“你是死者毛峰的什么人?这件案子还在调查中,还没有结果呢!”
博哥紧张地半举手:“我,我是毛峰的亲戚。”
“亲戚?”小警察说,“死者家属和同事的笔录已经做过了,他们都是当时现场第一目击证人,你们啊,回去等结果吧。”
“现场取证进行的怎么样了?”说到案情,我尤为果断。
小警察扫了我一眼:“你谁啊?说话怎么感觉像我老大似的!”
“你不是这件案子的负责人?”我问。
小警察说:“怎么啦?这是嫌我官小啊。我们老大调休回家了,这都快要过年了,谁家都有一堆事。你有什么问题,尽管咨询我!”
“好,那我问你,死者生前最后几分钟的指纹有采集吗?采集过后有比较吗?初步的嫌疑人有分析吗?”
我问住了小警察,他说:“这个……”继而转移话题,“我就实话跟你们说吧,这个案子年前不会有人管了。我们这技术有限,到现在尸检报告都没弄清楚,就算有人下毒,婚礼上那么多人,而且有很多游客,查案根本无从下手啊。我劝你们啊,不要抱太大希望,这个世上,破不掉的案子就像隐藏在水下的冰山,比浮在上面的多多了。”
我提高了音量:“毛利小五郎说的好,侦探的信仰就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真相追求不到是一回事,追不追则是另一回事。你们警察不想破案,我来破!”我转身离开。背后跟着鱼冻和博哥。身后听到警察们的私语。
大寒
1
回去的路上,鱼冻打趣道:“真没想到啊,球球认真起来真是帅得没边了啊!不过,”他画风偏转,“我们三个真的要联手破案嘛,听起来好扯啊。”
我坚定道:“这有什么,夏洛克和华生,他们两个人就能破案,我们三个怕什么!博哥,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鱼冻瞬间加入阵营:“好,年轻人嘛,无所畏惧,这寒假与其在家打游戏,不如做点好玩的事。博哥,你怎么说?”
博哥抓了抓头:“我不知道怎么破案,但是毛峰是我表叔,我当然也想尽一份力。我的蜜月期就省了,跟你们过吧,嘿嘿。”
回到宾馆,我摊开纸笔,边画边跟他两说:“推理大致可以总结为三步,第一,要明确死因,第二,分析犯罪动机,最后一步,确定嫌疑人范围。”
鱼冻说:“好,就是说,现在法医没弄明白的死因,我们要弄明白?”
我说:“不错。起码法医已经确定了是天然植物毒素中毒。由于这边派出所不够专业,没有保护好第一案发现场,所以会忽略很多有用的细节。而我们作为目击证人,掌握的资料比他们多。”
博哥弱弱的说:“可当时情况那么混乱,谁能记得啊?”
我说:“你们记住,查案首要原则——照相机般的记忆力。”
博哥问:“你都记住啦?”
我说:“并不是,我记得也很少。我那句话还没说完——照相机般的记忆力,始终不如照相机好使。当天现场有很多婚庆摄影,博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快点去婚庆公司要你们的婚礼视频!”
傍晚时分,我和鱼冻刚吃完泡面,博哥背着电脑和光盘进来。我们三人拉上窗帘,像当初在宿舍看黄片一样,全神贯注乃至后退几分钟暂停精彩片段,来分析毛峰死亡前的几分钟。
“你们看,”我边看边说,“首先,主婚人来现场准备很早,期间没有接触任何食物饮料,先排除婚礼开始前中毒的可能。婚礼开始后,主婚人一直坐在酒桌。在他上舞台前,只有短短十几分钟。他接触的食物就是菜和酒,菜全桌人都在吃,因此不可能有毒。”
“等等!”鱼冻问,“有没有可能,凶手将毒下在死者面前的菜或者爱吃的菜里面呢?”
我答道:“不可能!这桌上的菜,是在托盘上来回转着吃的,凶手不可能这么干。”
鱼冻恍然大悟道:“也是,球球你继续说,有点意思。”
我说:“那么,只能是酒有问题。”
鱼冻说:“哎!酒也是从同一个酒瓶子里倒的,为什么会有毒?”
我说:“酒杯的问题。主婚人身份显赫,来往敬酒的人很多,容易动手脚。”
“那碗筷也有可能啊!”
“可能,不过机会不大。碗筷沾毒,再夹菜时,别人也会中毒,只有酒杯是纯属个人接触的物品。”
鱼冻连声道:“有道理,有道理。可是视频上这么乱,完全看不到死者酒杯的镜头啊!”
这时博哥也说:“而且,当时酒桌上表叔用的酒杯,已经完全找不到了。两个凶案现场,都被破坏了。”
我陷入优思:“哎,这个线索暂时恐怕是断了。”
“那怎么办现在?”鱼冻和博哥异口同声。
我想了想说:“这样,明天我们花一天时间走访目击证人和与死者有利害关系的嫌疑人群。比如,你们的村委副书记王树松。”
博哥说:“不会吧,王叔可是我表叔的发小,关系可好了。”
我说:“越是关系好,越不会被人怀疑。福尔摩斯曾说过,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后,剩下来的,无论你多么不愿意相信那就是真相。虽然我们还没有排除一切不可能。事发当天,这个王树松百般阻挠对死者进行尸检,加上作为死者的副手,他们之间也许存在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根据博哥的描述,又列了几个重点走访对象,分析他们可能掩藏的动机。第二天,博哥一组,我和鱼冻一组,兵分两路,继续破案。
2
整日下来,除了满身的疲惫与失落,我们三人一无所获。原来,保护死者躯体完整是五峰镇的习俗,王树松的行为因此并无不妥。
我们既没有锁定嫌疑人范围,更没有找到丝毫证据。我又一次陷入困惑之境。
我到了宾馆,将沉重的身子扔到席梦思上,很快睡着。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见他们两人都在熟睡,我悄悄一人下楼,去街上买吃的,顺便整理思绪。风更阴冷了,我掏出手机想看下明日天气,日历上的明日数字上赫然提醒:大寒。
这更像是我心里的节气。事到如今,两个凶杀案摆在我面前,而熟读几十本推理小说的我,已经到了水穷处。我告诉自己,书终归是书,而且还白读了。我找不到更好的突破口,派出所警察的话不无道理,五峰镇旅游人群众多,确定凶犯无异大海捞针。
我驮着吃撑的肚子和干瘪的脑袋回到旅社,百无聊赖地重新看了婚礼视频。
突然,一个小细节闪入我的眼帘,我将视频画面定格到一帧,放大后可以见到,毛峰手中的酒杯,杯口有一点红,好像是血。
我抱着电脑,在两人的呼噜声中,一点一点地观察思考。这点红色似曾相识,我再倒退视频观看,没错,毛峰的脸上,甚至脖子上,都留有这种红色的残迹。
我连忙叫醒博哥,指着电脑说:“博哥你看,毛峰的脸上还有脖子上这些红色,我怎么觉得在哪见过?你有印象吗?”
博哥睁大迷怠的双眼:“这个呀,我知道。这叫做‘红彩’,是我们这的婚礼习俗。这好像是一种红色颜料,具体是啥我不清楚。主婚人、证婚人、媒人,人们都要在他们的脸上涂上红彩,表达祝福和敬意。”
“只涂脸上吗,脖子上怎么也有?”
“这种颜料难洗,被涂的人总是想办法躲掉,因此会弄得到处都是。”
“酒杯、碗筷不会涂吧?”
“只往脸上涂的。咦,那天你在现场没注意到吗?”
“还真没有。那天毛峰全身泛红,我没有注意到。”
“哦,有可能是表叔已经洗干净了所以不明显。可这又说明什么呢?”
“我怀疑,有人故意往毛峰的酒杯里放这种颜料。”
“你是说,这红彩有毒!”
“是,也不是。”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种红彩是某种植物做的,这就印证了死者体内发现植物毒素。这种植物单独是没有毒的,因为很多人都会涂上它。但要是跟酒精放在一起,就会变成致命的毒药!”
博哥半天没说话,等眼睛回过神来,木木地问:“那,凶手是谁?”
我说:“这就要问你了。一般是哪些人负责往脸上涂这种红彩?”
博哥说:“这个……这个就比较复杂了,七大姑八大姨都会的,而且,现在那些游客也会上去凑热闹。球球,你的意思是?凶手就在这些人当中?”
我颔首默认:“应该就是。凶手应该是趁乱而入,将颜料放进杯中。不过,这都是第二步的事了,先让我把这第一步顺好。”
3
“球球,你猜错了!”
刚一大早,博哥就告诉我这个惨烈的事实。
“我昨晚试了一下,红彩加上酒精,让小鸡喝下去,无论多大剂量,都没有毒。我问过我妈,这种红彩的确是一种花的汁液做的,但只是普通的红花属,不会有毒的。”
“不可能啊。”我脑子里在翻腾反复着这句话。我的推理刚见到星火,就成余烬。这种感觉就像是深夜驶进错误的高速口,回不了头,恐惧前行。
“哎,我看呀,我们三个还是别破什么案子了,让博哥带我们好好玩最后一天吧,这一天天的。”鱼冻在卫生间,关掉吹风机对我们说。
五峰镇真的是个好地方,今天是大寒,可镇上阳光恹恹,河水缓缓,陌上花开,千姿百态。这样的空灵芬芳,也将我来时的杂乱心绪抛掷一旁,笑容渐渐在脸上蔓延。
鱼冻好似说出了我的心声:“我们自从来到五峰镇碰上那件事啊,就像是一直待在水里,喘不过气,今天这才活过来了!看,这世界多好!”
博哥在一边插嘴:“这只是我们五峰镇的世界。”
鱼冻立马改口:“我说错了,这五峰镇多好!”
我们三人同时笑了,瞬间回到天真烂漫的校园时光。我们走在田间的小道上,哼着小曲,饱览冬日风光。这几天的烦心事好似没有发生过一样。
现实世界与凶案世界,就像一个星球的两面,明暗交替。
直到博哥的一句话,又将我们从明面转到暗面。
鱼冻看着漫野的鲜花,开心地拿着手机拍照:“我现在发现啊,万紫千红总是春这句诗是不对的,现在大冬天的,不照样万紫千红嘛!”
博哥道:“我觉得还是没错。现在跟春天比差远了,春天那才叫万紫千红呢,你看现在,虽然也有不少种花,大部分都是红色的,没意思。”
鱼冻开始贴近鉴赏:“不少种?这些红色的不是同一种花吗?”
“怎么可能?”博哥笑道:“你仔细看的话,这些花长得都不一样,只不过它们的颜色恰巧一样罢了!亏你还是我们农业大学的,一点研究都没有啊哈哈哈。”
博哥的几句笑声过后,我似有所悟。我说:“博哥,你刚才说什么?能否再说一遍?”
两人好奇地盯着我,博哥说:“球球你又怎么了?”
鱼冻笑道:“球球又要侦探上身了!”
灵感像无数流星闪过,转瞬即逝,我必须抓住其中一颗:“快点,你刚才说什么!”
博哥道:“我说,我说鱼冻不像是我们农业大学的啊,怎么了?”
我争分夺秒:“不,不是这一句,再上一句!”
博哥想了想:“我……我好像是说,这些花长得都不一样,只不过它们的颜色正好一样。”
“原来如此!”我抓住想要的那颗流星。
鱼冻和博哥的四目,仿佛刚来到世上,惊恐好奇地审视着我。
我激动地问博哥:“你们这有什么史料馆吗,或者博物馆也行。”
博哥答:“有一个镇上的档案馆,刚建没几年,你问这干嘛?”
我边往外走边说:“我现在出去一趟,大概晚上回来,你们两在旅馆等我!”
我一路上问人,飞奔去档案馆,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终于在一本《五峰镇草本志》中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兴奋打退了胃酸,我不顾饥饿,打车回到旅馆。鱼冻和博哥双双躺在床上看电视,见我进来,鱼冻手指桌子:“球球,你终于回来了。给你订了外卖,快点吃了吧。”
我哪里还有心情吃饭,我拉住博哥问他:“博哥我问你,你们村里或者镇上,有没有擅长养花花草草的人,哪怕只是喜欢摆弄花草的?”
博哥被我吓的不轻,原本灰黄的脸上愈添土色:“你先别急,让我好好想想。”
鱼冻恐是怕我走火入魔,将外卖送到我手上:“球球啊,让博哥慢慢想。你先吃口吧,都跑一下午了。”
我瘫坐在地上,狼吞虎咽,不求精细。饭吃一半,博哥终于记起来了:“在我们隔壁村,有一个小宝叔,他好像是搞花草种植的。不过这个人深居简出,很少出来。”
“除非是村里的大事,才能见到他。”我抢着接道。
“你说什么?”博哥今天的好奇,远胜过猫。
我成竹在胸:“没什么。明天早上,你带我们去拜访拜访这位小宝叔。”
4
第二天早上,天气蓦然阴冷。晨雾尚未散尽,博哥骑着电动两轮车,载着我和鱼冻,在雾中飞驰。十五分钟后,带着蒙上的一脸水汽,我们来到了隔壁村的小宝叔家。
虽深居陋巷,但这老厝前临小池塘,后倚美竹林。柴门半掩,一眼望去,可见屋内三道门。博哥喊了几声“小宝叔”,无人回应,我们便推门而入,直面一个院落。中间是一条铺到后屋的石子路,踩在上面有按摩的奇效;两边是同等面积的场地,一边种了小树苗,一边是花圃;上去几个台阶,是湫隘且晦暗的里屋,一侧是锅台,一侧是卧室;中间开一扇小门,通往后面,豁然开朗。原来是一处小的菜园,用简易的篱笆围着,蔬菜青青。菜园上方是一个陡坡,被竹林覆盖。
有一个躬身的背影,正悉心浇水。博哥认得:“小宝叔,您在家呢?”
转过来一张黢黑风霜满布的脸,健康的身形,外套比脸更饱经风霜。他见到我们,波澜不惊:“文博啊,稀客。”
他搓了搓手,没招呼我们,低着头跟着我们进屋。博哥向他介绍:“小宝叔,这两个是我的大学同学,来参加我婚礼的。”
小宝叔找了三个形状各异的杯子过来,逐个倒上水:“哦,好多年没回丰城农大了。”
没回?我暗自庆幸有了新的发现。
博哥帮我们解释:“忘了跟你两说了,小宝叔也是我们学校的。他可是我们镇上第一个大学生,后来……”
小宝叔阴沉笑道:“后来我在五峰镇开发旅游之前就做起了农家乐和花卉的生意,只不过跟村里镇里那些狗官闹僵了,才没做起来。”
气氛一度沉静。我斗胆问起:“小宝叔什么专业的?”
“农林。”小宝叔竟然喝起了桌上的半瓶酒,“农林系的教学楼像鬼屋一样的。”
气氛再度沉静。鱼冻转移话题:“球球,小宝叔家这么好看,我们四处逛逛,多拍点照片吧!”
我和鱼冻出去拍照,留博哥在里面对话。
回去的路上,博哥向我抱怨:“你们两可真是的,小宝叔是出了名的难沟通,你们竟然留我一个人在里面。”
我笑道:“没事,我想要的已经找到了。”
博哥憨态可掬:“球球,你今天到底在找什么!还有,你不会怀疑小宝叔是凶手吧!”
我微微一笑,不发一言。
博哥道:“哎呀,你这个小胖子真的是。不管你了,我今天累死了,赶紧回旅馆睡大觉去!”
我坐在他身后,附耳道:“博哥,你现在不能跟我们回宾馆,你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博哥把车停下:“什么事啊?球球你能不能让我好好休息一下啊,这几天我都快不行了。”
我说:“快了,只差这一件事,我就能找出凶手是谁了。”
早晨的雾已散尽,焕新来时的路。
立春
1
第二天同样的迷雾早晨,博哥只身一人,再次前往小宝叔家。浑身微颤的博哥,如走进深渊般畏葸。他看见同样在后院除草的小宝叔,便轻声唤他。
小宝叔这次没有进屋,继续劳作:“文博啊,怎么又来了!”
博哥有点紧张,手指乱缠,说:“小宝叔,那个,这是我结婚剩的喜糖,昨天忘拿了,我妈让我给你拿点。”
“放那吧。”可怖的冷漠。
博哥放下东西,暗下决心,胆子渐升:“小宝叔,前几天我结婚,您的酒喝好了吗?您可好这一口。”余音在空中回荡,愈添冷淡。
“还行吧,喝多了都一样。”
“那就好,那就好。”博哥按照事先规划好的继续往下问,“哎小宝叔,您种的这些花花草草的挣钱不,我还想以后毕了业跟您学习呢!”
博哥的热情稍微熏热了小宝叔,他说:“你好像不是农林专业的吧。”
话题打开。“不是。但我也不喜欢法学,很枯燥。我觉得生物学挺有意思的,比如动物的克隆,植物的嫁接。哎对了小宝叔,您是我们农大王牌专业农林系的,对于花草是不是很有研究啊。”
小宝叔瞬间冷却:“我只是瞎鼓捣的,学的东西早忘了。”
博哥追问:“虎不食,您知道吗?”
小宝的斜刘海间隙,透出惊异的光:“什么?没听过!”
博哥强忍住紧张:“您应该知道。因为昨天,我的同学在你家屋后的小竹林里,发现了虎不食。”
小宝叔立在那儿,纹丝不动。
博哥说:“我前几天无意间翻看了《五峰镇草本志》,上面记载了,我们镇上有一种奇花,叫做虎不食。这种花开得很漂亮,本身也没有毒,只是,虎不食的花汁若是与酒精混合在一块,那将是剧毒无比,连老虎也能毒死。”
冬日少风,博哥面前一切都是静止的。连小宝叔嘴巴里的话都轻得如空气:“虎不食?《五峰志》上没告诉你,这种花只是传说,早已经绝种了吗。”
博哥说:“虎不食不是绝种,只是很多年没人见到罢了。我们五峰镇高山环绕,很多地方都没有人去过,可难保有些人无意间闯入,发现了虎不食。恰巧这人又是植物专家,便将山上的花灭种,只带一株回来,然后自己大规模培育。”
匀速运动的声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宝叔,那个培育虎不食的人,就是你。”
“文博,是你的那两个同学叫你来调查我的嘛。”
文博没有回应。
“可是这毫无意义,就算我种了虎不食又怎样,我本来就是花草种植大户。虎不食是观赏性的花,并没有毒。”
博哥抬手,偷看昨晚抄在手上的大纲:“毛峰表叔和另一位主婚人的尸检报告已经确认,是死于一种天然植物毒素与酒精混合中毒。而这种毒素,正是虎不食才有的。”
“说来说去,还是和我没有关系。”
博哥道:“小宝叔您别急,先听我把事情说完。我们镇上婚礼有一个风俗,就是会往媒人、主婚人、证婚人脸上涂红彩。这种红彩,本来主要是红花属制成的,但是有个人他却是用虎不食的花汁自制成一种红彩,因为两种植物的花汁都是红色,别人根本无法分辨。”
“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红花属和酒精在一起竟然没有毒,直到那天我们在村里散步,看见很多不同种类但颜色都是一样的花,我才明白。原来,制成红色颜料的花,有很多种,虎不食就是其中之一。”
“就在人们热闹地涂红彩时,这人趁机走近桌前,将自制的红彩涂在毛峰表叔的酒杯中,然后再倒上酒,假装敬酒。这样,表叔就神不知鬼不觉的中毒了。隔壁村的主婚人,相信也是死于这种手法。”
小宝叔轻舒一口气:“文博,这个人为什么要杀那两个人呢?”
博哥说:“因为他们两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就是主婚人。”
“主婚人,就该死吗?”
“不,主婚人本来不该死。”博哥说,“但是在这个杀手的心中,所有的主婚人都该死。”
小宝叔诡异一笑:“为什么呢,我倒想听听。”
博哥微微紧张地说词:“好,那我就说给你听听。这个杀手年轻的时候,是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他毕业的时候,身边有一个大学时期的女朋友,温柔漂亮;他自己也是一身干劲,回到老家创业,两年后就小有所成。算得上是爱情事业双丰收的有为青年。没多久,他们两就要结婚了。一切都在快速朝着美好生活前进,可就在婚礼的当天晚上,所有的美梦都破灭了。因为,他那天晚上喝多了,而他的新娘,一个离家千里的姑娘,在大婚当晚,被婚礼上一个酒后乱性的宾客玷污了,这个宾客,就是当时婚礼的主婚人。”
“后来,这个新娘无法面对自己,也无法面对爱她如命的杀手,便突然提出离婚,回了老家。这之后没多久,新娘就在老家寻了短见。临死前,她给这位杀手,也是她曾经最爱的人,发了一封长短信,说明了所有的事情原委。杀手悲痛欲绝,但是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他只好怀着仇恨的种子,继续苟活。可是从此,他性情大变,变得孤僻、抑郁,也从此恨透所有婚礼上的主婚人,他觉得这些人都是魔鬼,自己必须要除掉他们。”
“但是,他并不想为这些魔鬼抵上性命。一次,他无意间发现了大山之上的虎不食,然后用自己的所学将它们培育起来,借助婚礼上的风俗与混乱,制造了一个个的命案。村里古老的传统是死者遗体不容破坏,加上小镇上派出所的技术有限,所有目前有好几个人都含冤而死。”
博哥注意到小宝叔的细微之变。他黧黑的面部小小地抽动,身子也在颤栗,但是却不吐一字。
博哥小心翼翼地试探:“小宝叔,这么多年了,你背了这么多年的仇恨,难道不累吗!其实您之前,根本滴酒不沾,可是现在,整天都抱着酒坛子。我问过我妈,当年你的仇人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你为什么不让自己的余生,活得轻松些呢?”
“那个胖子是个坏人。”小宝叔依旧镇定,“就是你那个同学,他想让我坐牢。可我要是坐牢了,那些禽兽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博哥说:“不是每个主婚人都该杀的,他们是无辜的!”
“我查过了,死的主婚人,背地里都干过大大小小的肮脏事!”
“那也不都是死罪啊。就算是死罪,也应该交给法律啊,不应该你来惩罚他们。”
小宝哥很谨慎:“文博,不是我惩罚的。只是我们小地方的法律,往往不如官威。所以,就必须有人出来,惩恶扬善。”
博哥乱了方寸,急得冒汗。后山竹林吟啸,一阵清风吹过。
他倏忽想到昨晚的策略,提高了嗓子:“你的妻子小雨,其实也不是完全清白。我听人说,那晚是她勾引主婚人的。所以你也没必要后来杀那么多主婚人。”
“什么!”小宝叔向前平移几步,溅起泥土,“你瞎说什么!小雨一生清白。”他大喘一串气,“文博,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否则我会翻脸不认人的,就算你是小辈!”
“表婶的遗书就不会撒谎吗?谎话所提供的信息并不比真话少,你要是愿意,可以重新破案的。”
小宝叔怒视博哥,眼神化作千把飞刀,直刺过来,他一步步接近博哥。
博哥步步后退但言语步步紧逼:“既然小雨并不清白,你杀那么多主婚人,根本就是错杀的!”
“住口!他们全都该死!”小宝叔终于咆哮了,“他们一个个都是禽兽,我只不过杀了几个禽兽,有什么错?你告诉我啊,有什么错!我以后还会杀掉这些道貌岸然的主婚人!可我就算杀再多这样的禽兽,小雨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了!啊!”
小宝叔崩溃大叫,继而恸哭起来。眼泪如汗水,滴入丰沃的土地。
博哥趁此机会,急忙逃离此处。
2
以上的场景,皆是那天下午我根据博哥手机上的录音想象出来的。我也问了博哥,差不多还原了当时的一分一秒。因为每分每秒,博哥都铭刻心间。
昨晚,我找借口与鱼冻出去,绕着小宝叔整个屋子寻找我在《五峰志》上查到的虎不食。最后,我两在屋后小竹林里,发现一块空地,那里支起简易的帐篷,里面控制温度,种了几十株艳丽的红花。我偷偷采了一株,带回宾馆。
我们在菜市场买了活鸡,又买了一瓶酒,将虎不食的花汁与酒混合,灌入小鸡的嘴巴里。不过几分钟,小鸡便抽搐而死。
证实了这点,我很快叫博哥回家,问他的父母关于小宝叔年轻时的情况,尤其是婚姻。他当年结婚没,婚礼上的主婚人是谁等等。
博哥深夜赶回宾馆,带回了小宝叔的陈年往事。果如我所料,小宝叔是因为受到沉痛打击,才变态式地恨一切主婚人。这一线索,就合理地佐证了小宝叔的作案动机。
我目前掌握的证据,还是停留在推测的阶段。死者死于虎不食与酒精混合,小宝叔家里发现虎不食,这二者之间,并没有直接明确的联系。接下来,就差小宝叔的亲口证词了。这个证词对我无比重要,它就像串起珠链的那根绳子。
我跟博哥说:“明天一早,你就去小宝叔家,开着手机录音,让他把杀人的事实亲口说出来。”
博哥和鱼冻相顾无言,惟有疑问千行:“他怎么会说呢?”
我说:“我心里早已想好了,现在把它列出来给你。首先,为了不让他起疑心,你带着喜糖,说是家里剩下来的,要分给街坊邻居;然后,无论他在不在弄花草,你都要转移到他的专业上去,先说他的农大农林系背景,再说他是花草种植专家;由于送了礼物,又投了他的所好,他也许会卸下防备;这时,你就提出虎不食,接着说案子,死者是因为喝了掺了虎不食的毒酒。你不必直接说他,可以说是杀手,把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杀手的前世今生,一五一十地全部说出来。这个时候,一般作案人的心理防线已经退败了。倘若他还是咬紧牙关不承认的话,你就只好冒险使出杀手锏了!”
“什么杀手锏?”
“就是,你拿他死去的妻子开刀,说她当年是勾引主婚人的,小宝叔你杀错了人。”
“这,”博哥不置可否,“这样不太好吧,他肯定会发火的。”
“要的就是他发火。这话就是要刺激他,激怒他,直到他失去理智,失去判断力,你再引诱他,借机套出他理智崩塌后说出的真相。”
我的计划说完后,博哥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他既然会失去理智,会不会……会不会伤到我啊?”
“这个你放心博哥。”我说,“我跟鱼冻就躲在门外,你要是见情况不好,就立刻大叫或直接跑出来。但是要记住,小宝叔的话至关重要,你一定要冷静,想尽办法套出他的话。”
博哥满脸惆怅:“这么重要的事,我怕我到时紧张,毕竟小宝叔这个人,哎。”
鱼冻说,“博哥啊,我教你个招。把刚才球球列的东西,做成小抄,抄在手上或者衣服里,就像我期末考试那样,懂了吧。你到时紧张,直接掏出来看就行了,比在考场容易多啦!”
3
天气依旧阴冷,一切事都在温暖前行。
我们把证据交到派出所,负责毛峰案子的警察正端着茶杯跟人笑谈。他对我们仿佛见到领导似的:“帅哥,都跟你们说了,这个案子现在没有时间管的。”
“我们是来交证据的。”我掏出一份档案袋,里面有录音、照片,和一份写明作案经过的文档,拍在他的桌子上。
刚才跟他聊天的警察都围上来,注视这袋子。
“这里面的东西好好看看。”我们三阔步出去,“还有,”我回首,“叫你那位老大赶紧回来,案子快破了!”
4
博哥送我和鱼冻去火车站,正赶上春运,人山人海。
刚经历过婚礼和凶杀两件大事的我们,彼此更亲近,也更不舍别离。
所幸,好的,坏的,都是我们三一同经历。
博哥的笑像阴霾后的阳光:“再多留一天呗,一直没时间陪你们好好玩呢!”
鱼冻拍了博哥的背:“还是等你生孩子再来吧,大冬天的也不好玩。”
我也说:“博哥,明天就是立春了,立春一过,马上就过年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你也好好收拾准备过年吧。下学期见。”
鱼冻说:“对啊博哥,就剩十几天了啊,下学期见。”
博哥在围栏外,一排牙都带着笑意:“下学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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