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遇见木心
今年五月在网上买了一套书,拿到手后,拆开看了一下,一共八本,暗色调的彩色宣纸封面,极简主义,没有塑纸包衣,封面上除了右上角有一排竖写的书名,没有任何图案和导读介绍之类的。
翻开每部书的封面,在封面内里左上角印着六行小字,如下——
木心
一九二七年生,原籍浙江。
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
一九八二年定居纽约。
二零零六年返回乌镇。
二零一一年逝于桐乡。
如此低调,如果只看作者简介,还以为木心只是个美术专科生,写作是他的副业,我刚读完一本,就发觉自己错了。
五个月时间,将木心的十四本作品读了三遍,反复揣摩推敲,有的记住一句半句,有些还是记不住。

我将木心作品里的一些内容分享在朋友圈里,很多人竟表示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而下面这句诗是很多家平台写作使用频率最高的: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很多人都熟知这句诗,网络上流传已久,我在电视剧台词里也有听到过,确实我本人也是读了这首诗才萌生买木心大师书来读读看的。
上面这首诗是收录在诗集《云雀叫了一整天》,没有标题,写作年份也不详,只是从一堆手稿里整理出来的。
拿到书后,才发现这首诗绝不是木心大师最牛叉的作品,因为他作品里的好诗、好句子和好观点实在是太多了。
一直想给木心的作品写点东西的,但始终觉得自己文笔不够好,不敢贸然动笔,怕辱了大师的文章的水准。因此在网上阅读了很多关于他的资料,前几天又动身去了趟乌镇,在参观了木心美术馆和故居后,今日才敢慎重下笔。
作品出版的封面是美术专科出身木心自己亲自设计的,如此极简主义恰是他本人处事态度的真实写照,而木心的人生经历远比他在自己作品封面上的个人简介要坎坷跌宕,谈不上传奇,但绝对不比张爱玲、周作人、徐志摩以及已经拍成电影《黄金时代》的萧红等一批民国作家逊色。
他的作品极具可读性,网上对他的评价是,木心可能是我们时代唯一一位完整衔接古典语言传统与五四传统文学的文学作者。
沧桑岁月
1927年出生乌镇东栅,大户人家的公子,后园门一开便可能望见高高的寿胜塔,那是古代梁昭太子读书处。
木心与文学家茅盾是远房叔侄关系,少年在茅盾的藏书阁阅读了大量的世界文学经典名著和古书籍,其中不乏高尔基题赠、巴比塞签名惠寄的有趣一类的书,木心也很擅长补缀装订毁坏的线装书,因此叔对侄子夸赞,怎么你读一遍,旧书还变新了呢?
很多年后,《塔下读书处》发表在台湾,木心写道:
一位少年,在世界著名文学家的“家”,满屋子欧美文学经典,我狼吞虎咽,得了“文学肠胃炎”。后来想想,几乎全是那时候看的一点点书。
这间被木心称为“嫏嬛福地”(上帝图书馆)在文革中毁于一旦,木心后来时常觉得可惜。
1946年 木心19岁,进入由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专”学习油画,后又转投与他美术理念更接近的林风眠门下的杭州艺专。
1947年,中国进入“反饥饿反内战”的时局,还是学生的木心成为热血进步青年,积极参与游行,后加入部队宣传中队,绘制大幅的马克思恩格斯、毛泽东和朱德图像,被当时的上海市吴国桢亲自开除了学籍。
50年代初,木心去台南嘉义写生了一组塞尚风格的台南风光,塞尚是他一生都极喜欢的艺术家,晚年回国身边带回的古董画仅有一幅塞尚的《三只苹果》,也多次在他的文学作品里称赞塞尚。
从台南回来后,因为自小患有结核,身体开始喋血,木心仍未在意,随便打了几针盘尼西林,继续投身革命。
后来木心因为学生时代开的一个玩笑,开罪并伤害了一个新政权的老同学,被锒铛入狱,木心虽然逃去跳了海,仍被捞起来后关禁闭,好在时间不算长。木心一生有三次牢狱之灾,这是第一次。
木心从监狱出来后,在上海高桥区某中学做了段时间代课老师,1958年被收编归队,在上海美术模型厂做美工员。
1971年文革,木心再次被捕入狱,囚禁长达18个月,所有作品都被抄没,除绘画外,还包括他22岁时写的严肃著作长篇论文《哈姆雷特泛论》等上百篇文学作品。
在狱中,木心偷偷用写“坦白书”的纸笔写下65万字的《狱中笔记》,手绘钢琴的黑白琴键无声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
木心美术馆A展厅,有木心在囚禁期间写在“飞马牌”香烟纸上被抄没的作品目录,因此“飞马牌”是他最不喜欢的香烟牌子。
那个年代,反知识分子的阶级斗争残酷到无法想像,《狱中笔记》和“飞马牌”上的作品目录是被木心缝进了劳保服的棉袄夹缝里带出来,才得以保存。
文革结束后,木心得到平反,先后出任过杭州绘画研究社社长、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和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
1978年后,任《美化生活》期刊主编、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并参与过主修人民大会堂的设计。
1977年——1978年,木心遭到软禁,这是他第三次失去人身自由,因为一桩莫须有的罪名。
虽然木心重获自由后,事业蒸蒸日上,他一心想赴海外留学,这也是他少年时的梦想。
1982年,55岁的木心赴美身上带了仅剩的两样无形资产,一、上海交通大学文艺办公室开启的证明书(实际上朋友安排木心在学校代过几节美学理论课,证明其曾为该校选修课的众多学生讲授过艺术,这张资格证明聊作赴美后的防身之用);二、五十幅左右他的画作(狱中所作),多半用黑白两色画在光滑的废弃年历背后,统统置放在一只扁平的衬衫盒子里,大小不一,最大也大不过衬衫盒子的长和宽。这两项寒伧的无形资产是木心五十五年岁月的终结,陪伴着他离开故土抵达遥远的异国。
关于美学
到纽约后,木心在台湾友人陈英德的鼓励下,又开始了文学和绘画创作。
1983年,林肯中心举办木心水墨画展。
1984年,哈佛大学举行木心彩墨画展和收藏仪式。
木心的画被大英博物馆收藏,是20世纪中国画家的第一人。
2002年,举办“木心的艺术”大型博物馆级全美巡回展,于耶鲁博物馆隆重开幕,《纽约时报》整版报道,华盛顿、芝加哥、华尔街的各大报刊纷纷激赏揄扬,展览历芝加哥、夏威夷、纽约,最后此三十三幅杰作全部为耶鲁大学博物馆所典藏。其画册畅销全世界,一直列为五星级。
木心虽是学西画出身,但他最钟情的仍是中国自然山水画,但又和传统的中国山水画有着迥然不同的风格。
他的大多数画永远只有宣纸、毛笔和墨水这三样主要的工具。木心的画风处于具体和抽象之间,以具象为审物表意的主要依托,西画方式的构图视觉,画中的山水、草木、房舍笔触细腻,若隐若现,神学弥漫。

在美术馆负一楼的多媒体厅,屏幕上不间断地用幻灯片的方式播放着木心的版画,坐在那里观看,时间好像停滞了,只想安静地坐着就好,我们仿佛在那些版画里看见了人生在流动。
木心说:“这世界上有多少的墙壁啊?我碰过无数次的壁,但我至今仍未创作出伟大的壁画!”
木心对待艺术的谦虚低调另人发省,2010年12月,好莱坞电影人弗朗科西斯.贝罗和蒂姆.斯伯坦茨来中国拍摄的记录片《木心:来自地下的笔记》中的采访:
美学是什么?
木心说“美学就是我的流亡。”
艺术又是什么?
木心说“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
艺术家又是谁?
木心说“艺术品一件件完成,艺术家一个个消失了。”
的确,木心一生中一直遵循着福楼拜的忠告:
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
这在他的文学作品里也屡次提到。
关于文学
木心曾笑言:“文学既出,绘画随之,到了你们热衷我的绘画时,别忘了我的文学。”
虽然木心的文学作品一直到他去世前五年才在中国大陆出版,距今不过十一年时间,比起台湾1984年就在出版他的文学作品,我们大陆知道他的人并不多。
事实上,木心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人物和传奇大师。
1984年,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以近40页的篇幅引介木心,标题为——“木心.一个文学的鲁滨逊”,并用“迥然绝尘、拒斥流俗”这样奢侈的词汇对木心先生毫不吝啬地赞美。
木心的散文与福克纳、海明威的作品一通被收入《美国文学史教程》。
当木心在他乡异地又开始新的一轮创作,写出洋洋洒洒的论文、随笔、小说和诗歌的时候,他在内心中却又回到那个被“毁灭了的图书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终于能够出版自己的作品了。
这一新的愿望的实现使他增加了一种加速创作的紧迫感。从记忆中“上帝的图书馆”获取大部分的灵感和素材,他争分夺秒地写下了一篇又一篇的佳作。
木心喜欢随时随地即兴创作,写在香烟纸上、便签纸上、或是随便一张账单。著名的《哥伦比亚的倒影》手稿(现陈列于木心美术馆3号展厅)就是写在一份连串的账单上的,洋洋洒洒十九页,也是木心颇为得意的一篇,从开头到结尾整篇文章就有一段,中间只有逗号和极少几个省略号、破折号隔开。这种写法在木心别的诗歌和随笔里也常见到。
木心的诗,清新简洁,带着洞察世事不露声色的情感表达,却又是恰到好处的极妙。
从前的人,多认真
认真勾引,认真失身
峰回路转的颓废
我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你不来,我要下雪了
十五年前
阴凉的晨
恍恍惚惚
清晰的诀别
每夜,梦中的你
梦中是你
与枕俱醒
觉得不是你
另一些人
扮演你入我梦中
哪有你,你这样好
哪有你这样你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木心还有另外一种风格,用睿智幽默的语言写叙事诗,结尾或者轻描淡写语言幽默,让人忍不住击掌发笑,或者曾想不通透的,突然恍然大悟了。
木心的作品也包含了很多人生智慧和哲学思辩,遇到困惑的人读后可能就豁然开朗。
常以为人是一个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各种快乐悲哀流过流过,一直到死,导管才空了。疯子就是导管的淤塞和破裂。
悲伤有很多种,能加以抑制的悲伤,未必称得上悲伤。
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获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
知与爱成正比。知得越多,爱得越多。逆方向意为:爱得越多知得越多。秩序不可颠倒:必先知,无知的爱,不是爱。知是哲学,爱是艺术。艺术可以拯救人类。
比幸福,我不参加,比不幸,也不参加,因为喜欢朴素,所以喜欢华丽,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事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反璞。
没有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语人生。
每个人都经历过一段无望的爱情,“在心里,死在心里”。
别人都以死殉道,我以不死殉道。
临风回忆往事,像是协奏曲,命运是指挥,世界是乐队,自己是独奏者,听众始终只有自己一个。
与智慧的对话
木心的弟子陈丹青曾在《文学回忆录》补遗(《木心谈木心》)中说过,“初读木心的书,谁都感到这个人与我辈熟悉的大陆文学,毫不相似,毫不相干。”
确实如此,木心的作品中,总能够三言两语就把看似不相干的人或物扯在一起,东方的、西方的、不同年代、不同学派身份的,甚至连如来祖师、上帝等神仙也参与进去,像是聚会一样的谈笑调侃。
毕加索和布拉克同时制作抽象立体主义——明明塞尚,从塞尚来,点、线、面、体、曲、直、明、暗…… 塞尚恍然,毕加索、布拉克大悟。
予喜雨。雨后,尤难为怀,肖邦的琴声来雨后的音乐,柳永的词曲,雨后之文学也。
木心尤偏爱尼采,把他比作耶稣的弟弟,是上帝的逆子:
高明的父,总是暗暗钟悦逆子;高明的兄,总是偏袒桀骜不驯的乃弟。莎士比亚没有妹妹,耶稣已经有过弟弟,最爱耶稣的正是他。
而木心对文学家曹雪芹的赞美之词,更是惊骇——
曹雪芹在当时,真是既出了类又拔了萃,他写贾宝玉的用情,越尊卑,破常伦,忘性别——不止现代、后现代,还远超得很哩。 “天下第一淫人”(意淫)唯曹侯当之,无愧。
木心曾坦言,他还未离开上海前,梦中神游写出欧洲各地的教堂和旅馆,竭尽细微的描绘曾让很多读者(我也是)以为他真的在欧洲大陆游历过。
通过看记录片得知,其实木心很宅,生活时间最久的,除了故乡乌镇,就是上海和纽约了,唯一一次去过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
虽然木心没有去世界各地的游历体验,但他能想象出自己与大量世界精英分子的对话,例如尼采、托尔斯泰、帕斯卡尔、瓦格纳等等。
木心称尼采为不喝酒的酒神。他在街上看到一群跳街舞的孩子,试想尼采也在自己身边看着他们跳舞,扯扯尼采的袖子说:“您看有没有一点酒神的味道?”
尼采回答他,“Ye,Yes!”
在诗歌《再访帕斯卡尔》中,木心更是脑洞大开,他写道:
少年/由于一支芦苇/认识了/法国的帕斯卡尔。
想象自己和帕斯卡尔望着芦苇出神,在心里赞美,这时候耶稣上场了——
耶稣问道:“你们到/野地里来/看风吹芦苇吗?”
其实这些臆想出自木心少年读过的《帕斯卡尔随想录》,而后面他又写到“壮年由于一只蘑菇认识了美国的爱默生”,像前面和帕斯卡尔讨论芦苇一样讨论蘑菇,然后又去轻叩开帕斯卡尔的书斋说话,和帕斯卡尔争辩——“人是会思想的蘑菇”,而非帕斯卡尔的“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
后来木心赢了辩论,帕斯卡尔亲口承认“人是会思想的蘑菇”。告别帕斯卡尔归来途中,木心想起没有告诉帕斯卡尔,“人是思想的蘑菇”是爱默生的观点,于是——
返身朝那/芦苇丛中/亮着灯光的书斋/疾走,/复穿小树林/虽有月光/踩坏了/好几只小蘑菇。

这类幽默充满哲理的对话例子,在他的文学作品里不胜枚举,除木心本身是艺术家外,他熟知世界各国古典文学和哲学理论,笔下才能够轻松自如的挥洒。
“东方文学向西方文学斜倾,西方文学向东方文学斜倾,两者合二为一,木心文学的迷人之处,正在于此!”
——记录片《木心:来自地下的笔记》木心的自卖自夸,本人十万分的赞同。
关于《文学回忆录》
1989年,滞留纽约的中国留学生和台胞(大多都是著名艺术家)推举木心为大家讲点什么文学之类的话题,本着名义“为解乡愁”或是“集体取暖”,于是那年已经六十二岁的木心,留着装嫩的甲壳虫发型,在一所学校与年轻的男女同学同进出,以保持学生的绿卡身份。
这一讲就是五年,没有任何注册、没有课程编制、没有考试和证书之类的,课堂就是各位听课同学的客厅,轮流的。很多演讲内容也是即兴发挥的。
在美术馆一号展厅,有陈丹青记录的1994年最后一堂课的录像,说是文学课,木心天马行空,什么都讲。
木心说:“绘画是‘坦白从宽’!”双手摊开,引得下面听课同学哄堂大笑,“什么都摊开在那里,一目了然了!”
木心:“文学是‘抗拒从严’的,白纸黑字!”
学生跟着起哄,“文学最可怜,哈哈……”
木心:“音乐最弱,在室内;其实绘画也是闷郁的,但宋代山水最聪明俏皮,全给你留白了……”
木心:“雕像是罪犯,永远一个姿势定在那里了。”边说做了个缩着脑袋一手兜屁股一手在前,像小偷样滑稽姿势。
学生:“哈哈哈……”
木心换成普希金扬起一边右手的姿势,有学生在下面哄笑道:“哈哈,无期徒刑啦……”
木心:“我在想要是以后我死了,别人来瞻仰我的雕塑,我应该摆什么样姿势才不累……”
木心在学生的哄笑声中连换了好几个造型,最后做出个右手夹香烟的动作,听课的学生说:“每个人放支烟在你手上……”
木心:“不要什么烟都给我,是“飞马牌”就完蛋了,我不喜欢的牌子……”
木心在被囚禁期间,曾将自己被文革毁掉的作品目录写在了“飞马牌”香烟纸的背面。

“世界文学史”课程从1989年——1994年,陈丹青整理了那五年的五册听课笔记,共85讲,逾40万字,于2013年初出版。
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分两集,一是《文学回忆录》,二、《木心谈木心》,也称《<文学回忆录>补遗》。
木心死后一年,他的弟子陈丹青将《木心谈木心》从完整的《文学回忆录》里扣除了才在中国大陆发排,因为怕在中国大陆还鲜有知名度的木心被中国文学界诟病——木心讲自己的作品,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而实则,之所以会有《<文学回忆录>补遗》的面世,是因为陈丹青、章学林等一帮学生(他们自称乌合之众)的撩拨撺掇,一开始木心断然拒绝了,后来过了几年,陈丹青他们又重提旧事,木心开始松口,仍交代下来:“我讲自己的书,不是骄傲,不是谦虚。我们两三知己,可以这样讲。”
通常的文学史著作者未必是作家,但木心却是,这只是他曾只是对一帮知己好友讲的文学“私房话”,他讲自己的文学更是“私房话”里的“私房话”。
这不是一本纯粹的文学史,而是木心的个人文学记忆,是木心之所以为木心的渊源。这是木心留给世界的礼物,也是文学的福音书,值得被更多的中国内地读者知道!
关于故乡
木心十五岁离开乌镇去外求学,在杭州和上海间辗转,母亲和姐姐等亲人均死于战乱和文化大革命中,少年时富家子弟,青年时的热血男儿,壮年时的饱经磨难,中年时的颠沛流离,到最后孑然一身,无亲无后。
“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
1994年,木心悄悄回到故乡乌镇,孙家的祖屋不复当年模样,后花园上起了一家翻砂轴承厂,工匠们伴着炉火劳作。
失望伤感之余,木心写下了《乌镇》一文:
“在习惯的概念中,‘故乡’,就是‘最熟识的地方’,而目前我只知地名,对的,方言,没变,此外,一无是处……永别了,我不会再来。”
1998年12月,这篇文章发表在台湾《中国时报》。
1999年,乌镇人陈向宏回到故乡,开始筹备乌镇的旅游公司,偶然看到这篇文章,当看到木心说“不会再来”,决心邀请木心回到故乡。
2006年,木心文学系列首度在大陆出版,始获本土读者认知,吗一年他已经79岁。同年冬天,应故乡乌镇的盛情邀请,回国定居。
木心晚年在自己画图设计的“晚晴小筑”生活了五年,因为肺病,于2011年12月21日凌晨3点溘然长逝,享年84岁。
关于历史和自我救赎
2010年12月拍摄的纪录片 《木心:来自地下的笔记》,这一次重要的访问见证了最后时期的木心。
因为家庭背景成份的原因,让木心陷入忧郁致死的痛裂处境,他做过打扫卫生,扫厕所的工作。
他的家被抄查三次,挖地三尺,数箱画作、藏书、20集手抄精装本全部被抄走。红卫兵、造反派轮番搜查抄,手段之横蛮泼辣,方法之刁钻精到,史无前例。墙壁凿破,地板撬开,瓦片翻身,连桌上的一盆菜也倒出来用筷子扒拨。全家人被日夜监视,姐姐被批斗身亡,姐夫被关在学校的“牛棚”里,一个侄子被五花大绑在学校里批斗。木心在被第二次囚禁中,被折断了三根手指。
木心那时被折磨得极瘦,某夜乘看守不备,身形瘦得能从木栅栏里钻出,逃出后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四周是一片黑暗,发现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只得又从刚钻出的木栅栏里钻回去。想到自己已去世的母亲和姐姐,木心说:
圣母玛利亚最悲苦,她比儿子先背上十字架。
这种晦暗悲观的环境遭遇,也唤起了木心内心顽强的人文记忆,并让他在创作中解脱困顿,他说:“文学是我的信仰,是这信仰让我渡过劫难。”
在1971到1972年,木心被囚禁在一个地下满是脏水的废弃防空壕中,18 个月不见天日的地下囚牢日子,他写下《囚禁中的日记》,其中文字内容其实是他自己与西方先知哲学家者的对话,如福楼拜,尼采孔夫子等。
他用地下的脏水写在泛黄的自白书纸上,留下的是这66篇650,000个的密密麻麻极小的字,这是他之所以能存活下来的精神粮食。

1978到1979年软禁期间,煎熬的日子,木心白天劳动,在晚间他转化成为自由的艺术灵魂,他绘制了33幅动人心弦的山水画。
2002年这些作品均被耶鲁大学连同《狱中笔记》手稿,一起展出后收藏在博物馆。
在 1984年木心答台湾《联合文学》编者问说:“一切崩溃殆尽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在绝望中求永生’。”
晚年面对弗朗科西斯.贝罗的镜头时,木心说:“人们总以为一个艺术家或是画作家,越到晚年作品学成熟,其实不是,身体、精力都会赶不上从前……我不怨谁,也不怨那个时代,诚觉世事可原谅,但我不知道应该去原谅谁。”
木心美术馆
木心先生的一生衔接了中国“文革”前到当今社会的文艺桥梁,于国内读者,直到他去世的前五年,文学作品才慢慢进入人们的视野,他同时也是一个画家,生前却没有在自己故国的土地上办过画展。
2015年,木心美术馆在乌镇西栅元宝湖落成,时隔木心先生去世已经三年多了。
木心先生生前曾说:“我的美术馆应该是一个个盒子,每一个盒子里播放着一首莫扎特的音乐,所有人跟随音乐来欣赏我的文章和绘画。”
如今这个像一个个盒子一样的美术馆坐落在了江南水乡里,如他病危危时看到的设计图纸最后一眼,喃语说了句,“风啊,水啊,一顶桥!”
木心美术馆的对面是乌镇大戏剧院,曾在《温莎墓园日记》序言里提到,“至今我仍执着于儿时的看戏……”
在幼年的木心记忆里,“寂寞的古镇人将看戏当作是大事”,如今乌镇已不再寂寞,每日游客络绎不绝,精彩绝伦的戏剧在剧院一场场上演。
木心先生少年,因为一支芦苇,认识了帕斯卡尔!
今夜,我从大剧院出来,欣赏了一支生长在风啊水啊一顶桥周边的智慧芦苇!
耶稣问我:“你是到这里来看风吹芦苇的吗?”
我答:“是的,拉比,我来看芦苇的,他很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