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宅子,是我家的老宅。它坐落在闽地燕城一处群山环绕的山谷里。
宅前有一汪池塘,池塘有鱼,还种着高笋。池塘外,是纵横交错的稻田,再远些是邻里人家,更远处则是一排高低起伏的大山。池塘向里是一方院子,院子的围墙早已坍塌殆尽,只留有一道矮矮的墙根。院子铺着石砖,只是久经岁月,石砖缝隙里到处长了小草。每年秋天,家里要晒稻谷了,就需要专门除草一番。
跨过这院子,要再向里去,需上一石阶,这石阶正中靠东边,放有一长木板凳。这里视野开阔,小时候我常爱坐在这长木板凳上。春日看雨,田野泛绿,远山朦胧;夏日吹风,虫鸣犬吠,月夜如水;秋日观霞,落日依依,红云漫天;冬日沐阳,阳光如金,温暖似梦。
上了这石阶,迈过南厢房中间的垂花门,便见着一方石井,石井东西南三面皆有两间小的厢房,北面是宅院的大堂,堂正中挂着一张大年历,上面悬一块匾额,书“富贵满堂”。大堂两侧各是一间正房,正房又附着两间耳房。耳房的门口对着餐厅和厨房。因此宅院由大堂隔成东西两半,每半边又各自分为前后两进,后进宅子则比前进高出两个台阶。
我一家人住在东宅院前进。前进宅子在餐厅和南厢房之间还有一间房间,可算是正房,但一直都由我和姐姐住着,父母则住在隔壁的南厢房里,屋与屋之间隔着一道不薄不厚的墙。小时候爱看电视,但父母不肯,只让我们早睡,我便只能躺床上,闭了眼听透墙而来的模糊的电视声音,猜测故事的发展。但是若是逢了雨夜,我便会细心听雨。雨滴落在老宅层层叠叠的瓦砾上,滴滴答答,听来让人心里觉得特别安稳。那雨声就好像是在说这夜由它们守护着,让我安心的睡。
东宅院后进只住着一老人,我唤他作“四大爷”,是我族里的长辈。
“四大爷”以赶鸭子为业,总是凌晨早早出门,傍晚再伴着斜晖赶一群鸭子归来。鸭栏就在宅子的一旁,临近池塘,很是方便。
“四大爷”因是一个人住,他那里便有许多房间空着,几间给了我家放杂物。也有说房间都是上几代分配好的,反正他只占着一间,其他要么给我家用了,要么就空着。他的这间房是他餐厅旁靠南的一间耳房,房间里有一张床,南北方向摆着,其他就只有一个半人高的衣柜。
“四大爷”是有家人的,只是他儿子盖了新房,搬出去住了,他老人家为何不跟着一起,我却不得而知了。“四大爷”或许因为跟我一家人住在一个宅子里吧,对我很是疼爱。平日里偶尔会煮两个鸭蛋,偷偷塞给我吃,不让我告诉父母。要知道这可是他的生计啊,他自己都舍不得吃。鸭蛋是被他集中地收放在一个半米高的竹篓里,这竹篓就放在他的房间里,靠着他的衣柜。邻里们有来客人了,或者过节日办酒席了,就向他买一些。
过节时,老人也会狠心杀一两只老鸭煮了来吃。然后也是偷偷地把我唤到他的厨房里,给我端一碗热乎乎的鸭汤,里面有鸭腿、鸭胸肉、鸭胗……都是鸭子最好的部分。父母最后还是发现了,“四大爷”便笑着说:“没事,让他吃,他正长个子。我一老头子了,连牙齿都没剩几颗了,也咬不动了。”
“四大爷”的厨房外是一片菜地,他自己种些青菜。菜地上还有几颗老梨树,梨树隔有一年就都会长满果子,老人便让我父亲或者他儿子摘了卖钱。只是他总会藏些好的留给我。这里面有些是熟透了的,掉落在草丛里,他特地捡了起来给我,而就是这些梨子最是香甜。
父母为了这些,总嘱咐我长大了要好好回报“四大爷”,但于我来讲,我最感激他老人家的却是他对我的“救护”。我的父亲那会正年轻气盛,脾气火爆,而我偏又调皮,总爱惹些祸事。父亲便把我抓了,脱光了衣服,吊在“四大爷”卧室后的那间耳房的横梁上。然后用那细细的竹丝,狠狠地抽打。我的哭声震天撼地,身上被竹丝抽打过的地方,瞬间红肿,一条条痕迹如同雨后的蚯蚓。
“四大爷”总是很快地出现了,抓住父亲手中的竹丝,责骂父亲不该打我。父亲就对着“四大爷”细数我的“罪状”,但便不再打了,我也因此获救了。到后来“四大爷”去世了,我的哀嚎就再没人能听到了。好在父亲也打累了,更多的只是骂一骂。
“四大爷”去世前的一个冬天,天气特别阴冷。有天我和姐姐正在厨房里烧火煮饭,我坐在灶前的矮凳子上取暖,突然听到餐厅的木地板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我以为是猫狗之类的动物在上面追逐。一会儿,厨房门被推开,“四大爷”出现在那里,他穿着厚棉袄,提着一只用竹子编成的取暖篮子(类似汤婆子,只是里面不装热水,装木炭),佝偻着背,本就不高的身子,更矮了些。他咧嘴对我们笑着,一口牙只剩下零星的几颗,他颤颤地说到:“今天好冷啊!”
姐姐应道:“是啊,四大爷。快点进来坐吧!”我赶忙起身,要给他让座。老人连忙摇摇头,说:“不用,不用,我就是来看看,我一会就回去床上躺着。”说完,就把门给关上走了。这时,我才恍然明白,刚刚餐厅里的那阵震动,是因为老人耐不住冬寒,双腿不自觉地颤动造成的。我心里一惊,原来“四大爷”已经这般老了。
第二年夏天,我正在餐桌上做作业,后进宅里传来一阵骚动。父亲回来说四大爷摔倒了,要去请村里的医生来看看,叫母亲先去照看一下。医生来了后,给老人家作了一番检查,发现老人发了高烧,一量竟然四十多度。那一夜,父母似乎都没睡,和老人的儿子等几个家人守了一夜,但最终老人还是没能挨过去,隔天便走了。那天,我放学回家,看见老宅里来了许多人,都是宗族邻里,大家前前后后的忙着,一阵阵悲嚎从老人的房间里传出。那一声声哭泣,传到我的耳畔,使得我的心勐地一颤,接着两行热泪便滚落下来。
从此我很少再去东宅院后进那里,那里自从“四大爷”走后便就慢慢凋敝了。
西宅院的前进不住人,只后进住着一户人家,也是我的同族。这一户原是四世同堂,最老的那位,同“四大爷”是一辈的,逝世时九十多岁,大概是在我五六岁年纪时去世的,所以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住在西厢房靠南那间,也是一张床,一个衣柜,只是另外还有一张书桌。他老人家是位博学老生,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他的大孙子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继承了他这一本事,现在但凡族里有什么活动,要写对联什么的,常要请他去写。
他的儿子比我爷爷年纪大一些,又因为宗族关系,我见了他需称呼他为“大爷”。“大爷”善于用竹子编织物具。小时候常见他一个人坐在大堂里,劈竹子,削竹片,然后用一定粗细的竹片编织簸箕、竹篓等东西。他的大孙子,也就是我那小学语文老师的儿子,比我大一岁,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我们那会常在这老宅里玩,有时候看见“大爷”在编织东西,我们就会跟他要些竹片来,自己削了做成弓箭,当然做法也是“大爷”教的。
不过我们做的最多的是风筝。做风筝,只需削出一长一短的两支竹条,用细绳绑成十字型,然后再糊上裁剪好的报子,在风筝下端粘上几根尾巴。这样一个简单的风筝就成了。接着去偷偷拿一卷母亲缝纫机上的缝纫线,系在风筝架上的十字交叉处。之后细心地用手托着出了前院,走到田野旁的道路上逆风牵放。我的风筝开始总是飞不好,东倒西歪,一会就从空中窜了下来,栽倒在田野里了。“大爷”便帮我改了尾巴的长度和粘着的位置,风筝就飞得远了。
有年春天,“大爷”还是在大堂里编织忙碌,我进去玩,看到大唐的梁柱上搭了几处燕子窝,我一时兴起,捡了一根放在天井里的竹竿就要去捅。“大爷”立马给喝止了,他说燕子在哪里建窝,便会给哪里带去繁荣富贵。我只是害怕他告诉我父亲,便就扔了竹竿跑了。
老宅的后面还有一片青草地,算是后院。后院中间,有一颗柿子树,每年秋天总会结出不少果实。我总是还没等柿子熟透,就爱爬到树上去摘柿子吃。柿子只是黄了,我却认为它熟了,摘下来,咬一口才知道并没有,留下满嘴的麻涩。“大爷”有一天见了,便告诉我这些没熟的柿子可以拿去埋在稻谷堆里,过一段时间便自己熟了。我照做了,几天后还真尝到了柿子的甜味,虽然还是有些麻涩,只能怪我太心急了。
去年,七月份左右,堂妹出嫁,我曾回乡小住。睡在老宅的南厢房,夜里听到“大爷”咳嗽与低喃,那会他病来已久,我便未多在意。隔天清晨,我要送堂妹出嫁,早早就走了,起来时并未碰到老人。谁知道三个月之后,便传来了他的噩耗。我那时回想与他的最后一面,竟只是那天夜里听到的几声咳嗽与低喃。我后悔自己那会来去那般匆匆。
他的殡宴,我也参加了,不在老宅,是在他三儿子家里办的,不过从那里能看到老宅。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可以放肆地哭,但是眼泪总是忍不住的,我便悄悄的一个人走到了老宅子去。
老宅空落落的。“四大爷”去世后,东宅院后进就再也没人住了,前进的我们一家也在许多年前搬去城里了。西宅院后进与“大爷”同住的是他的二儿子一家,不过他们在几年前于老宅西边不远处盖了一栋楼房,也搬出去住了。本来还剩着“大爷”夫妻俩坚守着,如今“大爷”走了,他的老伴则听说将去三个儿子家里轮流住了。所以一个老大的宅院从此就空了。
我坐在小时候最喜爱的那条长木板凳上,向院子外看去,池塘依旧,稻田依旧,远山依旧,只有邻里人家的房子许多都换成了楼房。我回想起往事,泪水滚滚直下,因为没有人,我终于可以任意地流着。
我想明年池塘里的高笋还会长出来吧?可爱的燕子还会来大堂里高高的梁柱上搭窝吧?院子里的杂草肯定还是会长的,只是应该再没有人会清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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