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天天盼着下雨

作者: 56e6e1d7a01f | 来源:发表于2018-03-30 22:46 被阅读101次
    我便天天盼着下雨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这句话很早便在阿楠的记忆里。遇见王笙的时候,才真切地体会到,写下这句话的人有多么的爱而不得。

    这话好像是从本书上看来的。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浪潮一般涌上来。退潮后还蜷在沙滩上的记忆,不知道是哪年的哪阵风雨卷起的海浪带来的,早已找不到源头。对人的记忆也一样。

    1

    阿楠喜欢回味着这句话,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雨季。她把书包挂在河堤柳树上,躺在坝下半尺高的青草地上,等着王老师下班经过,眯着近视眼同她打声招呼。

    王老师在镇上的高中教数学,总一身白汗衫蓝布裤子,裤子大腿根那儿洗得发白,看着料子薄得很,在风里随时要撕裂一样,一副琥珀边金丝眼镜不大老实地伏在他高耸的鼻梁上,讲话的时候,时不时要拿手背托一下。阿楠的母亲陈秀莲在同一个学校教语文,倒不常提起王老师,他比较受学生欢迎。

    照阿楠的话讲:“有古代文人墨客的样子,听他讲话,就跟夏天的莲藕一样,脆生生的。”当然她从没有跟别人说过,只憎自己留过一年级,不然早上了镇上高中。如果成为他的学生,函数都会有意思起来。

    今天还是那样躺在坝下看着天,等到天黑了,河面雾气冷得入骨,王老师也没经过,阿楠猛地打了个颤,起身,后背上衣衬里和裤子都被青草濡湿了。今天没有雨,怎么王老师这么晚下班?

    “不怕豺狼叼走你,在外面晃”一进那灰墙的木梁矮房子,家婆正打厨房出来,看见阿楠偷摸着进来,瞅了她一眼又钻进去,“快去换双鞋子!没下雨还踩一脚泥,你就专拣不好走的路。”

    “家婆,我今天下学怎么没看到王老师?”阿楠蹲下来解那黑不溜秋的鞋带。

    “不晓得,问你妈,你妈今年和王老师带一个班。”

    “唔。”阿楠竟不知道。她和母亲——不,和秀莲,一向交谈得少。秀莲和学校的学生讲得话都比和阿楠多。

    2

    小时候还有和父亲母亲一起去看社戏的记忆。一家人走在田埂上,父亲把她驼在脖子上,秀莲提着小板凳,在旁边不停地唠叨着“下来自己走吧,爸爸也累”,但是父亲是个高大的、力气用不完的人,阿楠知道他不会累,俯下身抱住父亲的头,把手伸进他脖子里或者拿他的两个腮帮子打鼓,逗得他大笑。

    可惜父亲的脸,阿楠快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脸上的胡茬硬硬的,总是笑着,牙又齐又白。其实是有几张照片的,但是秀莲不许在家里摆着,都收在柜子底。阿楠也不去翻。

    阿楠知道父亲是爱她的,可是父亲走的时候,她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流。

    那是7岁的一天,阿楠在门口玩蚂蚱。抬头看见镇上二姑妈打田埂上就开始招手急呼:“秀莲,快走啊!不得了了,大哥在池塘里让泵给砸了。”

    秀莲像只箭一样奔出里屋,跟着二姑妈走了。那天晚上阿楠和家婆在家,秀莲没回来,父亲也没回来。

    第二天一早,家婆带着阿楠上镇医院看父亲。

    阿楠站在楼梯拐角,就听见一个女人在嚎啕大哭,声音凄厉。家婆领她进了尽头的一个病房,父亲躺在那里,头上包着纱布,只是眼睛禁闭着,没有起来抱她。秀莲伏在床边哭,一众亲戚围着他们抹眼泪。

    阿楠一进来,屋里的人都看着她,秀莲也回头看了她一眼。没人说话。

    家婆把手搭在阿楠肩上,声音颤抖着:“楠,你去看看你爸爸...”

    过了快十年,阿楠还记得那天很热,亲戚们的眼神里尽是怜悯。秀莲回头看她,眼睛里像谭死水。打那天起,秀莲变得沉默。她爱她的丈夫,阿楠这样想着。

    家婆曾经怪阿楠,为什么当时甚至连滴眼泪都不流。她答不上来,是因为那时候太小了,不知道悲伤的事情要流眼泪,还是没人告诉她,那样高大的、力气用不完似的父亲死了。如果告诉家婆,她曾在此后一个看社戏的晚上突然大哭,或许更奇怪。干脆默认自己是个无情的人。

    3

    阿楠在厨房门口倚着。家婆今年也有60岁了,坐在灶门口烧柴,火光映得脸红彤彤的,倒比秀莲看着年轻。秀莲打那之后很瘦。

    转身去房间,秀莲已经拉了乙字形台灯在批作业了。本来学校发了一个台灯,秀莲嫌太白,她改学生作文费眼睛,自己去街上买布的时候看见这发暖光的灯,舍不得走,布也没买,提着灯回来让家婆一通骂。秀莲伏在桌上,穿条米黄底绣满鸽子的连衣裙,打眼一看像小姑娘,只是脸上瘦脱了型,颧骨有点高。这会儿看,这暖灯真好。秀莲看起来比平时温婉些。

    “妈,学校今天有什么事?下学没遇见王老师。毕竟一条路,平时总能看见他。”阿楠靠在秀莲椅背上轻声问她,怕惊着她。

    “唔...没什么事...他或许改作业晚了。你去哪晃悠了?”秀莲也没抬头。但不知道是不是阿楠错觉,秀莲勾勾画画的手像是顿了一下,拿到试卷的学生应该会发现有一个勾都晕开了。

    阿楠极力敷衍了一下走开了,跟秀莲讲话,讲不到两句就会无语。也问不出什么。秀莲本来也严肃,只管自己的事的人,走路都不带看两边的。王老师就是有什么事,估计她也不知道。

    阿楠吃完晚饭便睡下了。

    江南的雨,停也停不到半天。入夜开始噼里啪啦,滴滴答答,一扫黄昏的尘埃,空气一下子清冽起来,但是透过窗子潜入木床,房子里霉味更重了。

    阿楠这夜听着雨声,总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总感觉这雨打得有些嘈杂。

    多年后阿楠猛地回味起那一夜,认识到人真的有直觉的。即使是平常的一个雨夜也可能湿了一个晴朗的人生。

    第二天上午,阿楠听着外面密密的雨声赖在床上不肯下来,打算逃节课,昨晚上也没睡好,觉得骨头都锈了。

    “天...真的被警察带走了...啧啧,”外面家婆和一个女人浓重的江南口音混着雨声虚无缥缈的,听不清楚,但足以让阿楠吓得跳下床。“那个王笙真是看不出来,昨天阿楠还问我怎么没看见他。真丢人,那女伢子这下怎嘛搞?”

    “是的呀,女伢子还是他学生,听讲王笙带她出去‘玩’呐,啧啧!要我讲,要是两厢情愿的话,那女伢子干脆过两年和王笙结婚算了!”

    王老师一夜之间变成了王笙。总是寡言的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不堪的人。

    “你别在那乱说!你看见啦!”阿楠气呼呼地踩着单鞋出来,自己倒没注意,蹙着眉毛语气吊得老高,吓了老妇人旁边那个女人一跳。是住镇上的二姑妈。

    打7岁那年起,阿楠就莫名地讨厌二姑妈。尤其是她的破锣嗓子。

    阿楠拣了伞就出门了,没搭理二姑妈。小城的女人们一天到晚闲的,为了这点破事要起那么早从镇上跑来乡下说道。那薄嘴唇撩拨几下,王笙瞬间成了个不正经的人,一个猥亵女学生的人。阿楠不信。

    昨晚上雨大了些,村道上泥软趴趴的,走一步陷进去一脚,阿楠走得快,抬脚,放脚,泥点子甩了一裤腿。路过大坝,河面上雾蒙蒙的,天沉得像是要降下来铺在上面。

    阿楠真想能飞起来,这会儿那风和雨怎么这么惹人厌,不让她快点到镇上看看王笙,他肯定会和往常一样坐在破旧的办公室里,轻声唤下阿楠,然后放下钢笔,说:“你来找妈妈?我帮你去叫她。来我座位上坐一下。”

    阿楠知道,谁做那样猥亵的事情,王笙也不可能做。

    4

    回忆跟浪似的一阵一阵涌上来。阿楠头回见着王笙,还是腊月。

    二姑妈家的大姐来玩,和阿楠卷毛线球的时候,突然凑近了说:“阿楠,我们学校来了个男老师,30岁,长得像大学生。”

    “不是大学生吗?”阿楠这时候还没感觉,不曾想今后会在下学的路上一直等着他。

    “不是,听说考了两年没考上,上了两年专科在外面教书,回来了还是教书。是大屋那个跳大神家的儿子,”表姐一脸的神秘,“你想看不,我带你去看。”

    “唔...在哪看?”天冷得很,阿楠不怎么想出门,再说表姐本来是个大惊小呼的人,随她妈。“不过是你们学校老夫子太多罢了。”

    “去吧去吧——他长得好看。她们说在大屋篮球场老看见他。”

    她们?阿楠琢磨着,已经被拉起来。经不住磨,两人去了大屋,一路上表姐说得神乎其神,好像全年级的女生都为这个年轻的王笙心悸一般。

    大屋有个老篮球场,一些野头小子在那儿拍着只没什么气的篮球,叫喊声和胶鞋底摩擦声倒是大得老远就能听见。两人站在东面的小山丘上,隔着百把米。表姐抓着阿楠的左手猛地一紧,一股电流通过她坚实的臂膀穿过阿楠:“那个穿黄棱格毛线衣戴眼镜的就是!”

    表姐喉咙里像有只小兽在低吼,眼睛泛起白雾。阿楠一眼便看见了,戴眼镜的就一个,确实像个大学生。他跑得快,鞋子不停磨出“吱吱”声。

    “走吧,我看到了。”阿楠预备转身回去,鼻子吸进来的冷气直通到胸腔,想咳嗽。表姐惊奇地看她,阿楠的举止好像多么怪似的。

    回去路上阿楠敷衍了几句,两人就一路无话。“别人都喜欢的我不稀罕”,阿楠这样想着。班上不是没有爱慕她的男生,是个被大多数人称为班草的人,难免就会自我感觉良好。阿楠实在不喜欢和这种神气十足的人交流。

    可是王笙消瘦的身形总在寻常的日子中,闭眼就一闪而过,大理石雕刻般的侧脸没有一丝多余的线条,是个好看的人。好像那时候他还往山丘上瞥了两眼。

    黄棱格的毛线衣没见别的男生穿过,印象里阿楠父亲还在的时候穿过这种样式的衣服,但记不大清。多年后,没成想王笙的样子也记不大清了。

    开过春了,阿楠去镇高中的时候就总遇见王笙,也没说过,但他以为她来找秀莲。她总笑笑,点点头。其实不是为了找秀莲,大部分时候乡下下学早,有时候就走个30分钟来秀莲工作的地方混一口教职工晚餐,或者找一块儿长大的朋友玩。总觉得实话告诉王笙不大好,自己和秀莲也没什么话讲,只好坐在她办公桌那里看书。

    来问王笙问题的女学生居多,阿楠觉得这些女孩子做得太明显,一个进来了,扭扭捏捏地,外面窗口还挤着几个在那偷笑,问完出去就打成一片,嬉笑一番。王笙总是轻言细语,好像看不出什么一样,随时放下手头的事情辅导她们,一点不急,慢叨叨地讲话。阿楠看着,心里像是有气在腾腾地往上冲,但是蒙了层油一样闷得慌。于是,手一放,书页翻得哗哗响,有时咳嗽一声,进来的女孩子们一般注意到还有个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在,脸涨得通红就出去了。阿楠觉得好笑,但也不抬头看王笙的表情。

    梅雨刚开始的那几天,老天爷调皮得很,看不透。一会儿上午太阳刺眼,下午又阴着脸,雷声轰轰。

    那时候秀莲开始住学校分配的宿舍,因为是班主任,要管住宿的学生,回家不方便。阿楠偶尔去吃了晚饭就自己回家,家婆也轻松些,不用专门为她煮好菜。

    那天下午又开始下雨,出校门口不远,就看见个瘦高个在雨里小跑,一只手举着本书顶在头上。阿楠不怎么主动和王笙讲话,但这个样子看着狼狈得很,心疼起来。衣服总是那么两套来回换,他甚至没个自行车。

    “王老师!”喊出一声,脚步已经加快赶上王笙,尽力把伞举高罩着他。王笙眼睛一下睁得老大,又惊又喜,但手顺势接过伞,一边摘下眼镜在身上擦拭:“这个天真是猜不透...我早上伞拿在手上又放下了!多亏了你...你遮得到吗?”

    “唔...我在妈妈那儿拿的伞,本来也没带。遮得到。”王笙个子高,阿楠离伞远,风雨往底下灌。

    沉默着走了一段,阿楠觉得空气清新得过了头,要醉了一样,头重脚轻。不时碰到王笙的肩膀,全身一阵酥麻。

    王笙也有些窘的样子,几次开口不知道说些什么,摆摆手臂,想起什么事情的样子把手上的书递给阿楠:“你看过这本书吗?”封面是黑和深蓝色一片混沌。

    “《小团圆》...没印象,我妈妈也许有这本书。”阿楠摇摇头,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他真高大,头发淋过雨刺猬一样炸着,眼睛向下垂着,里面像是有个泛起蓝雾的湖,睫毛直直地长着,嘴唇微张着,表情一脸虔诚。

    “张爱玲你听过吗?”王笙接着问。

    “听过,是个不得了的女人。只是这本书没有印象。”

    “我真敬仰她。人的感情能描写得那么细腻,让人身临其境。只是这本书我还没有看完,等我看完了,就借给你。我猜办公室架子上的书你都快看完了吧。”

    “嗯。其实也没看多少,我看书快。有时候甚至忘了看过。”阿楠实话实说,好多书看得囫囵吞枣。

    “其实看书不在量。全心投入地看一本书有时得到的收获比看一屋子的书要有用...”王笙讲起读书,就没个停,平时话那么少。只是阿楠实在是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单纯喜欢他的声音和认真的样子。

    他说话的时候,阿楠不知道看哪里,只低下头来,不时偷瞄几眼。头回这么仔细看他的长相,好像和想象中不大一样,但是是喜欢的样子。

    “那你可以看看...唔...我们可以交流一下感悟。”王笙说的话像纸一样干。他终于发现阿楠不怎么接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30岁的男人和16岁的小女孩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走了一路,到了分手的路口,王笙头一歪走出伞,雨小些了,但他还耸着肩,好像这样雨就打不到他一样,招呼阿楠赶紧回家。

    “我家没几步了,你拿着伞吧,大屋还有点路呢。”阿楠着急地把伞向他推。

    王笙转身跑开了,回头喊着:“我跑着一会儿就到了。”雨打湿了他的汗衫,汗衫下的背脊若隐若现。他怎么这么瘦。阿楠看见他汗衫下摆有些线头垂着,应该是洗多了次数。是他自己回去洗还是那跳大神的父亲洗呢?没听说过他母亲,两个大男人在家估计也不讲究吃吧。

    阿楠站在原地,在株矮夹竹桃后面望着那个背影和着风雨混沌起来。阿楠30岁的时候,有次做梦,又有这样一幕。只是梦里面,王笙身形更瘦些,跑了一会儿,折回头说他想和她再走一会儿,弯腰作势要吻她的时候,她醒了。翻个身,身边躺着个极陌生的背影。

    看了一会儿阿楠回家了,嘴角不自觉带着笑,那时候阿楠不知道,这样算喜欢。

    我便天天盼着下雨

    5

    同一条道,相似的雨,那时候和王笙漫步觉得好短,今天格外的难走。阿楠深一脚浅一脚地奔着,一个趔趄欲要向前倾,双手一挥,倒向后一跌,坐了一屁股泥。吃痛发出“诶”地一声。

    一抬头看见不远处,王笙撑着把黑伞从对面走过来,不大稳的步伐。还是白汗衫,宽松的蓝布裤子,只是脸上比往常难看,隔着镜片能看见吊着两个黑眼圈,眼睛像是陷进去了,嘴巴紧闭着,下巴的胡茬跟秋后割过的稻田。阿楠心里一沉,只消一晚上,人能老成这样?

    “王老师...”

    王笙肯定也看见她了,走过来犹疑着点了下头,没开口,侧着身要经过她。两个人此刻都狼狈得很。

    “你昨天干什么去了?”像是有股气在往上腾,阿楠一把抓着王笙撑伞的手。

    王笙眼睛瞪大了,惊怕的样子,又突然苦笑:“你知道了吧?昨天下午就来了人...在看守所待了一晚上。”

    是真的...王笙吃了苦了...阿楠一下子流了眼泪。秀莲昨夜改作文时抖动的手和晕开的对勾猛然浮现,她知道王笙出了事,但没有说。阿楠能想像到王笙被指控时学校里约定俗成的沉默。没人为他说句话。

    见她这样,王笙也要哭一样的神情,伏着身子问她:“你相信我吗?那女学生空口无凭地,我不知道哪里惹到她了,竟然造我的谣,说我猥亵了她...”

    “没有证据怎么抓了你呢?”

    “那家人胡搅蛮缠得很,在学校里闹,我便同意去警察局说清楚。我要和那女孩子当面对峙...”王笙叹气,“可那个女孩子怎么也不开口,只低着头。我一下子脱不了身。调查的那帮人认定是我逼着那女学生不敢说,审了我一晚上。”

    “那最后解释清楚了吗?怎么一大早又放你回来了?”阿楠就知道王笙被冤枉了。

    “今天一早,说没证据暂且放了我,还要调查。临出门的时候还对我说,对不住,应该不是你,但是有这样的事情我们就得办,”王笙笑得难看,又正色问她信不信自己。

    阿楠怎么会不信他,只是这样的事情,透过那么多张口只一晚上就传开了,一切都要变了。

    6

    王笙是跳大神家的儿子。

    父亲也不是一开始就搞这些事,说是跳大神,不过是农村白事上的一些迷信活动罢了,连父亲自己也不信。年轻时候去深圳卖电子琴,去的时候还腼腆得很,回来就变了个人,晒得黝黑,也没赚到什么钱。他不怎么讲在外面的经历,在镇上找的事情总干不长,酒肉朋友太多,存不上钱,干脆回乡里拾起祖上的营生。

    王笙打小的时候就瘦,肠胃吸收也不大好。母亲好像是个山里人,瘦高个儿,大手大脚,讲话嗓音倒不大,只是这个记忆在七、八岁的时候停止了。她走了,跟着个做生意的人去广东了。

    还是在他面前。那个男人没父亲高,但是白净些,来过家里几次和父亲吃饭,给他买过砸炮。手看着纹路多,却异常的柔软,常摸他的头。男人最后一次来,父亲不在家,他也没进去,就在门口站着,笑着给了王笙一个玩具车。母亲过了一会儿拎着包出来和他走了。王笙正玩着,站起来喊了声“妈”,男人回头瞥了他一眼,看着他母亲,母亲没回头。那是最后一次看见母亲。

    那之后的几天,父亲好像没有察觉到母亲不在了一样,照常做事吃饭睡觉。时间久了,谁也不提了。

    王笙大些了,从奶奶那里听来,那男人和母亲年轻时候自由恋爱,因为没钱被母亲娘家撵走了,去了广东赚了些钱要回来娶母亲。当然,母亲连孩子都有了。可是两人暗自联系着,最后才告诉父亲。来家里几次都是说要带走母亲,愿意给钱。王笙觉得真相真是好笑,三个大人一桌和气地谈这样的事情,却不告诉他。

    王笙回想起来,不怪母亲,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和父亲。她连走的时候,都没有回一次头。

    父亲做得饭难以下咽,王笙从不抱怨,只得逼自己吃饱,于是只抽柳条一样长个子,不长胖。只有每次父亲有事做,去人家家里吃流水席的时候,可以装模作样地挑挑食。

    王笙不怎么和父亲交谈,甚至有段时间,看见父亲在人家家里做法事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翻着白眼,有些害怕。回家的路上就离父亲一两米,不敢靠近,那个背影是父亲却又不怎么真切。

    好在父亲一直要给王笙教育,只怪自己不争气,一到高考就肚子疼,连着两年没考上。有的同窗上了大学,当着他的面,言语里总带些自豪。王笙本来不怎么在意,第二次没考上的时候,打里屋出来看见父亲坐在屋门口矮凳上抽着红双喜,没发脾气,也没说要他接着考的话,只是佝偻着,尽显老态。王笙一下子被什么击中了。求父亲再给些经费进师范旁听,考了教师证就去教书了。

    在外面教了几年书又被调回了老家镇上。父亲鲜少露出高兴的神色,但是王笙回老家的那天夜里,他买了点熏肉,炒了四个菜,翘着二郎腿叼着烟审视着儿子。或许在考虑着给他娶媳妇的事情。

    只是父亲这次又要失望了。

    7

    和阿楠分别了,王笙又一个人走在田垄上,快到家的时候,挣揣着又往回走。怎么见父亲的面?这几年本来他身体不好,靠着药物维持着,再知道这事情,气到了也还无能为力。这个想法一闪过,王笙就笑了。父亲没来找自己,不代表他不知道。屁大点的地方,流言传得比风快。

    王笙好像从来没有过愤怒、伤心、嫉妒以及后悔的情感。他总是那样没什么起伏地生活着。即使高考失败,即使被那女学生的家长甩了一巴掌,即使被看守所的值班警察用极为轻蔑的眼神审视了一晚上,即使被人在背后嚼舌根。他至多是红着眼睛反驳,声音甚至没有诬蔑方的大。

    他只是想不通,对于每个学生,谈不上多熟悉,都是真心付出;至于办公室的老师,他不算会讲话但也算敬重。为何出了这样的荒唐事,没一个人相信他。想不出除了父亲还有谁会信他?是啊,还有阿楠。

    阿楠是个眼神干净的孩子,他知道她相信他。她的情绪极具感染力。她笑的时候,他的天空就亮一些。

    王笙回家的路上总能看见阿楠在坝下或坐或躺着,每次看见,就要在意她后背和裤子会不会被青草濡湿。总要唤她少那样坐在地上,容易感冒。他喜欢看她笑着一骨碌爬起来的动作和神情。

    阿楠时不时来学校,说是找母亲,母女俩见了倒也不怎么讲话。这让王笙想起自己和父亲。阿楠的母亲陈秀莲是个不怒自威的人,可能和她颧骨高有关,其实对学生很和善。

    阿楠坐在那里看书的样子也有点像自己小时候。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有时看了一天书,没吃午饭也没发现,眼镜摘下来,鼻梁上两个深深的痕迹。阿楠不戴眼镜,稚气的圆脸盘上有双带着心事的眼睛。他懂她,她一样缺失了童年。

    阿楠的父亲,王笙还有印象,个子高大,头发潇洒地往后梳着,是个打篮球极厉害的人。那时候他还小,阿楠父亲经常来大屋打球,还没结婚,村里暗恋他的女孩子们一听见他来了就结了伴来看他打球,里面就有陈秀莲。她年轻时也好看,和阿楠现在一样,圆脸盘,黑辫子,笑起来两个梨涡。

    他还哄抢过他们的喜糖,有的小孩踩到新娘子的裙边,急得她差点掀起头帘。

    陈秀莲后来是变得寡言了,但是在学校里很照顾后辈。那天被带走时,看见她皱着眉头,没有说话,王笙心里有些难过。

    学生喜欢来问问题,尤其是女学生,王笙满不在意,但透过外面嬉笑怒骂的声音,他也能猜到些大概。自己是个什么人自己最清楚,不过是个无聊透顶的人。任哪个学生努力几年便能超过自己,实在没什么值得学生崇拜的地方。

    只是有趣的是阿楠。经常女学生拿着作业本进来,他讲了一遍,对方正支支吾吾想再听一遍的时候,阿楠要是在,或是把书翻得啪嗒嗒响,或是咳嗽,做得太明显。羞走别人,自己在那里独自偷笑。

    她不瘦,圆润灵动,黑发伏在肩膀上,眼睛里像是有水。有时候他和她在坝上走着,她的声音飘进耳朵,不记得说了什么,只觉得悦耳。

    8

    “王笙!”

    一个严厉而苍老的声音迎面传来,把他从回忆里拉回这个阴沉的上午。啊,是父亲。

    “跟我回家吧,都解决好了。”父亲的神情和二十多年前在一张桌上同妻子的情夫吃饭一样淡定。父亲很善于隐藏痛苦,可白发不能。一夜之间,也老了许多。

    原来昨天陈秀莲搭信告诉了父亲,也介绍了门路。王笙不觉欣慰,她还是相信他的。父亲四处跑,连夜托朋友保他出来,在镇上摆平了一切才回来。所谓摆平,即是登门与那学生家里讲理讲不通,只得扔下三千块钱,约好不要再乱讲。

    不过没去看守所看他。他理解父亲。那样的状况,他也不想看见父亲。

    “那女伢子,怀了孕了,家里起先不知道,只当是胖了。这几天说肚子疼,她妈上手一摸,约摸着有6个月了,逼问怎么弄得...女伢子嘴紧,不讲真的,乱报你的名字。”王笙听得不可思议,看守所里只知道那女学生说和他一块儿出去玩,本以为自己担得是猥亵罪,这样听来不是强奸嘛!

    王笙气得发抖,父亲倒只垂着眼,拍拍他的背:“女伢子乱讲,她爸妈能不知道嘛。都是为了讹人...诶...你别去他们家找说法了。他们已经去警察局说是搞错了,被大骂一通。说到底,钱能解决的就不是事。你刚出来没遇见他们?”

    “昨天半夜他们走了,今天早上没见到...”王笙心里明白他们准备拿他当冤大头,可是父亲虽然年纪大了,却是个威严的人,他们怕了。

    “也是,喝,家里有这样的事情还好意思出来闹的人哪还有脸见你。估计现在回过味来了,应该捂着才对,晚了。”

    “我们平白无故地担了这样的名声!还赔给她钱——这是人做的事吗?”

    “那钱我也是看女伢子可怜才扔下的...说好了明天就登门道歉,学校也会去,你不用急。我只是怕,事情即使最简单不过,还是会越传越复杂。”父亲便不再讲话。王笙深知三人成虎的道理。两人回家一夜无话。

    9

    阿楠在学校待着无味,逃了一天的课。听说那个出事的女学生办了休学。只是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听说那女伢子怀了孩子,不知道是谁的,乱指个人就说是。”

    “那个女学生和王笙肯定有什么!就是乱说的话,怎么偏偏是他?”

    “不会的吧...王老师看起来那么呆。”

    总是这样。不出一个星期,整个小城都在传。老师、学生这样的字眼,在一张张随意撩拨的嘴唇里变得异常秽亵。只是阿楠知道,一切都会过去的,等到新的趣闻出现时。

    王笙更加沉默了。他不大跟人讲话,更不愿意和学生有额外的接触。从前走起来欢快的村道,现在总要多磨蹭半小时。回想起母亲和那男人走的时候,村里也充斥着一股子异常的气氛,好事的大人总要带着猥琐的表情问他:“王笙,你知不知道你妈去哪了?”他们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他偏不说话,也偏不露出伤心的表情,总是笑着转头就走。

    他独自走了二十多年,可是只一瞬间,这曾经令人作呕的空气又追上来裹着他,使人透不过气。他发誓这次如果有一个人敢上前来问他“你和那个女学生到底搞没搞过”,他一定一个拳头打在那人脸上,揍得那混蛋说不出话。可是这次没有一个人来问他,他感到更惧怕,更憋屈,甚至有些失望。

    他走得极慢。阿楠追了上来。苦笑然后无言。

    “其实过段时间就没人会记得了。我知道他们有多无情。过段时间聊到无可聊,就不再关注了。”阿楠捏了捏手心,低着头,看见王笙的裤脚开了线。他受苦了,连裤脚开了线也没发现。学校里多事的人看见了会不会暗自笑他。

    “我只是受不了他们的眼神。明明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你知道吗?我在讲台上板书的时候,能感觉到后背无数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盯得我要烧起来!不敢相信他们是孩子,是我的学生。”王笙的声音颤抖着,即使这么愤怒也并没大声吼,只是末了添上一句,“我开始恨他们。”

    阿楠感觉什么变了,好像要失去他。她记得他曾无奈地笑说自己长那么大,好像没有过愤怒、伤心、嫉妒和后悔的感情。其实就连阿楠都怀疑他是不是没有感情的人偶,现在才知道,他不是没有这些情感,相反,他比谁都容易有这些情感,只是习惯了隐忍。

    “恨”这个字,听在耳朵里,阿楠像是被刺中心脏,看着王笙刻意加快脚步和她保持的距离,她在想,他是不是也恨她。

    10

    6月过了,没什么雨了。秀莲给阿楠买了辆自行车,之后上下学竟一次也没碰见过王笙。只一次,秀莲带了封信回家放在书桌上,阿楠觉着奇怪,王笙何以写信给母亲?拆开来看,寒暄中夹着一句:

    “多谢陈老师一家于我困窘时赋予信任。令爱聪敏,办公室的书看了大半,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那眼泪竟不争气地开始打转。秀莲和自己不值一提的帮助和信任在他心中那么重要。她其实也不爱读书的。

    她翻了许久,找到了秀莲塞在柜底的父亲的几张照片,用蓝手绢小心翼翼地包着。阿楠心里惊呼,父亲眉眼、身材竟和王笙那么像。难不成是潜意识作祟,无论是秀莲,还是自己都不自觉地信任王笙。

    还有一本《小团圆》,看来秀莲喜欢这本书。翻开第一章,一切都明朗起来: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原来是这本书里的话,秀莲曾经写在烧给父亲的信笺上,被阿楠瞥见过。那一个个梅雨时节的黄昏里,秀莲和父亲也好,自己和王笙也罢,并肩走在坝上的两人都曾在心里揣度过这句话。只是最终还是没有共通心意,不过是遗憾的小团圆罢了。

    阿楠小心粘好信,不好意思问秀莲关于王笙的近况,表姐也没再提起过他。这样也好。

    入夏第一场雨降了,只几个闪电的功夫就一股脑儿下来了。看着让人害怕,一会儿像黑夜,一会儿像白昼。家婆一进房间,见阿楠站在那儿,脸上忽明忽暗的,喝她了一声,叫她打雷不要站窗边。过来关上窗子,转过头看着阿楠,被她悲悯的神情惊到,只说:“你脸上溅到雨了,擦一下。”可那窗棂上明明还是干的。

    九月,阿楠升上高中。王笙走了。原是夏天来的时候,他写完那封信,就递了申请,从秋季开始调走,带着父亲去了一个阿楠没听过的地方。不久,听闻那个女学生诞下了一个男婴。(完)

    作者:风吹裤衩pp凉,自由攥稿人,97年金牛座,但喜欢写听起来很旧的故事,崇尚及向往描写人性和爱而不得。常被人说很固执,10岁的时候被妈妈批评不像个小孩,太复杂,于是现在努力装着符合外表,但依旧偷着叛逆。喜欢喝酒唱歌画点画,避免争吵愤怒和嫉妒。目前最想去的地方是尼泊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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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木杉的夏天:看完之后,写的不错,文风还有点生涩,加油哦
        木杉的夏天:@风吹裤衩pp凉耶 这里是不错的创作平台,一起加油吧
        56e6e1d7a01f:@木杉的夏天 嗯,谢谢看完。这是我的第一部小说,会加油哒~
      • 孤瞳:为之长叹一声
        56e6e1d7a01f:@孤瞳 唉——
      • 凭栏仙后:嗯,看完了全文,想起琼瑶的《窗外》。文笔干净利索,韵味悠长。有些忧伤的美!
        56e6e1d7a01f:@那年夏天的流星雨 非常感谢你~我也很喜欢淡淡的忧伤
      • 疯哥哥l:笔法干净,能站在故事外面平静地讲故事是最难得的。故事的悲欢离合是说给读者的,我作者只是个讲述人而已,我不会把自己的感情加进去。很漂亮的文章,很感人的故事
        56e6e1d7a01f:@疯哥哥l 嗯呢,我倒是喜欢看小说,可是现在比较是碎片化阅读,有时候想着是不是迎合大众阅读习惯会更好~
        疯哥哥l:@风吹裤衩pp凉耶 一部小说好多万字不都有人看的。:smile:
        56e6e1d7a01f:@疯哥哥l 谢谢你看了~我还以为写的太长没有人看。
      • 56e6e1d7a01f:看完张爱玲《小团圆》,久久不能平息,写了一部小说,或许外表看起来像1万字的无病呻吟。但如果您真的看完了,会发现我写了四个孤独的灵魂。如果你会为之难过哪怕30秒,那么感谢你。

      本文标题:我便天天盼着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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