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引

爱情，在奋不顾身如火如荼的青春里沸腾，在争论不休相濡以沫的婚姻中淬炼，在彼此依偎你侬我侬的夕阳下升华。

夫妻原本不熟，却是一对合法冤家，能熬到最后的，都叫缘分。

1

怀瑾坐了十二个小时的高铁，途经大小站台二十多个，抵达上海虹桥已是早晨九点钟。也许只有这样折腾一番，才能平复她郁闷的情绪，解开心中长久以来的疙瘩。

望一望天空，太阳藏在灰蒙蒙的云层里不肯露面，像极了此刻的怀瑾。她没有通知工作人员来接站，也没有立刻去公司刷脸，更没有悄悄去约闺蜜喝茶。她只想找个安宁的地方静一静，于是登上了开往朱家角古镇的地铁。

怀瑾出了检票口，随着游客走下台阶，然后拎着花伞，顶着盈盈细雨，欣赏着巷道旁婀娜多姿的柳枝。再远一点的水面，泛起层层微波，凝神伫立，倏然流转间如烟似雾，缥缈得像梦一般，唯有诗情画意才能诠释这美妙的景致。

怀瑾很清楚，自己与丈夫之间存在问题。但三言两语难以倾尽苦闷，一壶清茶消散不了满腹的愁怨。只好借着古镇的乌篷船浆，划开心湖，摇落这化解不掉的忧伤。

此次出行，怀瑾做了大胆的尝试，她删除了老公的微信号，连他的电话一并拉黑，甚至解释的程序都免了。

怀瑾早看他不顺眼了。前天，两个人大吵一架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当时，她得偿所愿地出了口闷气，觉得一身轻松，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活得像个女人了。可是，现在心理却空落落地，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她要恢复单身妈妈的身份，想从此过点清静的日子。不过，自己不会主动提出离婚的，她只想与他分居相处。反正后半生也不打算再碰触感情这档子事儿，所以有多是时间耗着，等他遇到合适的女子，自然会跟她说分手的。

真的厌倦了这场无聊的婚姻，苍白得就像一张揉烂的废纸，还有什么意思？现在只需要找到适当的理由当借口。

只要想一想，屋檐下两个陌生的男女，每天只有机械的两句对话，什么吃饭吧、上班了、加班呀、睡觉啊，再多个词她都想不出来啦。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你忙你的工作，我做我的家务，然后抽空辅导孩子功课，干干巴巴的，简直糟糕透顶。

但凡涉及语言交流就会闹得不愉快，她听他说话不舒服，他觉得她无理取闹。他们都在心里希望对方改变，变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样。可是，谁又能为对方改变呢？到最后，都满身是理一肚子委屈。

从前，她不懂三观不合的理论，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贱兮兮地讨好他。现在总算悟透了，他不愿意花心思了解她的原因是不够爱而已。年轻时的他们，只是被曾经的青春荷尔蒙欺骗，傻傻地以为自己遇到了真爱。

2

小船悠悠穿过桥洞，轻轻地划向岸边。怀瑾记得，他们第一次以情侣的身份来时，天空是晴朗的，水面闪着粼粼波光，还有不知名的鸟儿成群结队地飞翔。

畅游着狭窄的古巷，品尝沿街的小吃，挎着一百元买来的怀旧帆布兜。她开心地说个不停，他笑嘻嘻地拎着大包小包倾听着。她关切地用手帕给他擦汗，他趁机握住她的小手坏坏地揩油，她娇羞地抽回手假装打他，其实心里乐开了花。

那时的自己不听父母的劝告，满眼满心都是幸福和骄傲，根本不知道嫁给一名刑警的代价是什么，现在她终于清醒地顿悟。

他的情况永远特殊，好像脑门儿上都贴着这个标签，总需要别人理解他。可他又能理解别人多少呢？有谁不渴望肩膀和温度？她每天也很忙很累的。

令人无语的是，当她提出分房独处这个概念时，他居然问她晚上睡觉做噩梦怎么办？他不放心的。这话问得特别欠揍，简直要把她气得晕死过去。

她咬着牙想想孩子，只好笑着告诉他，别再一本正经地逗趣了，噩梦都是他招来的，难道这点破事儿还需要别人亲自告诉他吗？

这么多年了，他时常约会晒鸽子，时常加班到天亮，时常几天不回家，时常个把月的玩失踪，这个家有他没他有什么区别？

他急着争辩说，自己真的很爱她和孩子，只想一回到家，就能把她们娘俩拥在怀里，这辈子就知足了。

她开始苦笑地质问他，这年头还能找到如此纯粹的感情吗？说得真是冠冕堂皇高大上，太搞笑啦！

她不再步步紧逼出口伤他，是想给彼此留点念想罢了。试想，如果她是个又丑又穷的女文盲，还不聪慧贤良，他能娶她为妻吗？

她倒是想问问自己，把他留在身边直到现在，又是为了点啥呢？

论挣钱养家，他的工资不足家中三分之一的开销。结婚时说好，除了工作就是陪伴家人的，可是每天见他一面说上几句心里话好难啊，林林总总的案件才是他的红粉知己。她在他的世界，充其量就是个任劳任怨，不领薪水还倒搭的傻瓜！

哦对了，等他心情偶尔不爽了，还可以对她玩点言语暴力，惹到她发飙才肯闭嘴的。

怀瑾承认，当初看上他有那么丁点动机不纯，就是想找个一身正气的家伙生个帅气的小孩，结不结婚无所谓，不想过了好聚好散，反正孩子必须归她。

慢慢地，她竟一步一步泥足深陷，还自我催眠地找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是为了避免孩子在缺少父爱的环境中长大，留下人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哪成想，是她自己想得太好了。有一次他去学校接孩子，老师愣是不放行，打电话盘查了好几遍，才相信此人确实是孩子爸爸。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他不过是孩子生理上的父亲，但如果深究到精神层次，真是不敢恭维，没有什么好说的！

3

青丝般绵密的小雨，不知何时已经休歇，天空借着午后的阳光开始放晴。怀瑾踏过两座小桥，穿越－间一间古朴的店门，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只见一处小院，是由四面房屋围成。简陋的健身器材，就安在户外厕所旁。前方支起一根木头，缠着一条旧电线，刚刚谁家勤劳的媳妇，就在上面晾起了衣裳，水珠滴答滴答地落下，幸福的时光就这样缓缓流淌。

怀瑾转身回头望，身后斑驳的雅舍早已人去楼空。黑漆漆的大门挂着一把生锈的锁，门前的秋千架却是干干净净的，被小雨滋润得越发清新了。那面向西的山墙，依然那样熟悉，端端正正的“尘世间”三个字还在，仿佛一直在默默等待着她。

他们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他陪她在这里荡秋千，并相约携手并肩活过百年。那是多么温馨感人的画面，可惜啦。

怀瑾望着“尘世间”出奇地想着，自己从一朵鲜花熬成一块豆腐渣。本来以为小船找到了停靠的小岛，他会是那方浅浅的、温馨的港湾。结果，下了船才发现，美丽风光只是幻想，荒凉贫瘠的土地，正等待拓荒者到来。

不过，从心灵角度出发，她辛勤耕耘多年，确实收获颇丰，想想还是要感谢他的。

从前，她总试图用语言沟通，希望他能对她了解一点点，或多或少体会一下她的心情。结果，他是百年不变的破台词，什么你太敏感了，别胡闹了好不好，等我忙完再说吧……

匆匆忙忙就把她打发了。

有时真想狠狠地骂他一顿：“怎么就敏感啦？敷衍谁呢？说得好像你懂心理学似的。真以为在我身边呆久了，就是佛祖座下的金蝉子转世啦？”

算了，让一切烦恼都随风，从此她与他一别两宽各忙各的吧。

她想努力做个好妻子来着，小鸟依人的，人见人爱的，也是蛮好嘛。可惜，遇事总找不到他的人影，愣是把她锻炼成了铁娘子。

现在，她确实越来越优秀，沉着干练独当一面，但也不再需要他了。

不过，话说回来，一场婚姻的失败，错误不是一个人的，责任不能全部推给他的。悲哀的婚姻里没有胜利者，往后余生只有过得不好的那方才会后悔。

所以，她要洒脱些，勇敢的迈出这一步，做个幸福的单身汪！当然，绝不能亏待孩子。

怀瑾正在想着单身后的人生，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他风尘仆仆而来，胡子拉碴脸都没洗吧？衣服还是三天前换的，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他杵在那儿，可能是太激动，一时不知道说点啥，不擅长言语表达的男人真是难堪。

怀瑾心中震惊，嘴上却不咸不淡地问：“你来做什么？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

他往前一步，不容分说地抱住了她。

“以后下班不要去市场买菜了，你工作忙，实在太累了，咱们领着孩子去外面吃吧？”

怀瑾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口中抱怨着：“你就不会做饭给我们娘俩吃呀？尽说没用的！”

他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好，以后我争取早点下班，给你们做好吃的。”

怀瑾叹了口气道：“满嘴谎话！先不说你做饭色香味一样不沾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不把我们娘俩饿死呀！”

阳光把古镇照得金灿灿的，他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尘世间”，经过那座上百年的小桥时，她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哈哈，饿了一整天肚子，这才想起来的。”

她高高举起了拳头却没落下，只是咬牙切齿地骂他：“饿死你算了，免得惹我生气！”

阳光正巧落在他们的脚底，格外的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