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余光中病逝的新闻时,我正在地铁上听着歌,指尖点开页面的一刹那,心颤得厉害。在没进入中文系读书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喜欢他的诗和散文了。与那首红到聒噪的《乡愁》不同,最初感动的,是他那首《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第一次我不会记得是听你说的,
第二次你不会晓得我说也没用,
但两次哭声的中间啊!
有无穷无尽的笑声,
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荡了整整三十年,
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他1928年生于南京,先后就读于金陵大学,厦门大学和台大外文系,学识渊博,儒雅又饱含深情。
而在我看来,他不只是位阅尽人世风霜的老者,更是个值得谈心的,和蔼又可爱的人,相信天命,相信风雨如故,相信倚楼听雨,也相信地老天荒。那篇《听听那冷雨》是我学生时代最爱的课文。是他让我知道,在我们的文学里,雨是要听的。几张纸内,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
他的眉间有来自远方的风雨,经过书卷的浸濡,氤氲出浓浓的墨香。他的文字总是比雨声更绮丽动人,清脆可听。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宛然其中。
“雨,该是一滴湿漉漉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1949年,他离开他的家乡,再见不知何时。
“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从此心如明月,人在天涯。
人往往在离开了故乡很久后,才会对故乡有越来越清醒的认识,这种认识,不仅在感性,也在理性。期待是一种半清醒半疯狂的燃烧,使焦灼的灵魂幻觉自己生活在未来。
“那—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是啊,只要气象连在一起,听到雨声,对思乡之人也是一种低沉的安慰吧。想起自己在美国读书的时候,隔着太平洋,连天气预报都不再与国内有着关联,真的很想家。
他爱着祖国,用尽一生。这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她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难叫她做江湖。
而他说,“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
他的一生可谓是漂泊颠沛的一生,从江南到四川,从大陆到台湾,之后因为求学去了美国,后来又在香港任教,到如今他和夫人一起定居在台湾高雄的西子湾畔。如果不是客居他乡,他不会如此辛酸,如果不是挚爱故国,他不会如此缠绵。似乎没有一种温度可以永恒携带,也是人之常情,他领悟了,看透了,也就淡然寂静。
一个英雄的一生经得起多少雨季,他的心中积累了多厚的苔藓?这样想来,蒋捷的那首词也是余先生的一生写照:“少年听雨阁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楼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如今,觥筹交错间迷离了月色,诗歌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也好想“折一张阔些的荷叶,包一片月光回去,回去夹在唐诗里”,寄给他。
他喜欢李白,他笔下的李白,处处实相,处处生机,每一瞬间都有葱翠的生命。
他也写情诗,写过大约100首,“如果早晨听见你倾吐,最美的那动词,如果当晚就死去,我有何惧?当我爱时,必爱得凄楚,若不能爱的华丽。”情浓时几多旖旎,而即便有死亡,也会在雨中撑伞,迎接爱人。
如果夜是青雨淋淋
如果死亡是黑雨凄凄
如果我立在雨地上
等你撑伞来迎接
等你
“一眨眼,算不算少年。一辈子,算不算永远。”他也如陶庵一样,喜极而痴,痴人说梦,在月光下掬起一湾唐朝的水,先醉了自己,后醉了世人。我们不会忘记他的,因他的血系里有一条黄河的支流,也因他的生命苍茫而寂静。
虽然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不再。可是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终会敞开怀抱,让他安眠。“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等你,在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外,等你,
在刹那,
在永恒。
生既尽欢,死又何惧?“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魄,仍萦绕着那片厚土。”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此般人生无常,却也是人生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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