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单

中午陪母亲去银行。

路上，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我那张一万元的定期存单，存期一年，到期了；你父亲还有一张定期存单也到期了，一万元的，存了三年。”我一阵恻然：父亲终究没有等到存单到期的这一天。

到了银行柜台，母亲叮嘱我将本金继续存着，将两张存单的利息取出来。

大半辈子的日子，母亲就是这样做的，但凡家里有一点点闲钱了，她一定会去银行里存个一年几年的定期；待到存期到了，她就去银行取利息，那是全家最开心雀跃的日子。因为那天，一贯节俭的母亲手会松一点，额外买些家用以外的零食，或是添点好菜。

母亲把定期存单称为＂银票＂，这是出生于民国时期的外婆传下来的叫法。至今我仍记得小时候一件事情，外婆某一天收拾家什，无意中把她的一个小布包挪了个位置，一时半会没找着。外婆急得脸煞白，额上很快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嘴里慌乱地念叨着：“我的银票呢？我的银票呢？” 后来，小布包找到了，外婆长喘一口气：“那是我们全家的身家性命啊！”

外婆节俭持家，母亲精准无误地遗传了这个家族的基因。

小时候，我没有物价上涨钞票贬值的概念，觉得母亲真是聪明能干啊，居然能把钱多变一点钱出来。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农村，多变出的一点点钱也是让全家人无比开心的一件事啊！

后来，我长大了，也慢慢地明白：银行哪有那么好，物价一年年飞涨，存在银行的钱数字是上升了，但是东西涨得已让人瞠目结舌了。

母亲依然固执地保持着存定期的习惯。她对股市啊、基金啊、保险啊天然地抗拒，对我们年轻人挂在嘴边的诸如买房增值的话题也嗤之以鼻。每次去银行，她把辛辛苦苦节俭出来的一扎花花绿绿的人民币交到银行柜台小姐手里，再换回一张崭新铮亮的存单，是她最安心的时候。对外界波云诡谲的经济形势，她选择性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我成年以后，并没有想过要去劝说母亲改变一下守旧的理财观念。我只知道，几十年风雨沧桑，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母亲从未让我们挨过饿；不仅如此，她用她的精打细算细水长流的方式供着孩子们上学；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家建起了两层的红砖楼房，居然没有负债，我实在没有理由质疑母亲当家持家的天分和能力。

一年又一年。 父亲走了，母亲的脚步也蹒跚了，银行里更新了设备，常常让她这个老年人手足无措，又担心自己的唠叨引起工作人员的嫌弃，母亲开始叫上我陪她去银行。

父亲那张三年存期的，产生了一千元的利息；母亲这张一年存期的，产生了二百多元的利息。 我把利息取出交给母亲，母亲脸上先是露出了满足的笑容，那样的笑容是我小时候就熟悉不过的。对她而言，这是一笔额外的收入，又可以应付一段时间的柴米油盐了。 只是母亲的脸不再年轻，岁月的沧桑深深地刻在了她脸上的褶皱里。母亲小心翼翼地把利息钱放在她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她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神情很快落寞了，我知道，那一刻她一定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的眼眶湿了，无端地感动：多少年来，母亲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慢慢地经营着一大家子的生活；如今我们长大成人了，生活不再拮据，可是我们多么想念那永不再回的慢时光啊：年轻的母亲牵着年少的我，从信用社出来，再到东阳渡老街上，扯布、买糖果，我兴奋地叽叽喳喳；母亲在过年前会去烫个当年最流行的卷发，父亲在家有条不紊从从容容地炸着年货……

那拮据但温情的烟火岁月啊，让我今生今世永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