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来命好,在那个很多人都吃不上饭的年代,母亲的童年几乎没受过什么苦。她说,早些年外婆家屋前有个鱼塘,周围放养着鸡鸭,时不时还能吃上肉,过年还有新衣穿,这都得益于外公外婆的辛勤劳作,那时候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母亲初中毕业那年,正赶上村里的小学需要代课老师,便索性不再念了,回到村里的小学做了一名代课老师,也就是在那儿认识了父亲。
爷爷家穷,父亲兄妹也多,奶奶去世后,家里更是雪上加霜。父亲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家中也供不起他上学了,便回到老家农场造林,一干就是两年。父亲说起那段时光,总感慨太苦,每天天没亮就扛着锄头去开山种树,饭也吃不饱,天黑了才回家,那种生活真算得上是煎熬,后来在姑婆的支持下,得以复读,也顺利考上了师范学院,父亲说,那时候就意味着脱掉草鞋穿皮鞋了。师范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母亲他们那儿的小学教书,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后来一家人随着父亲的工作变动搬到了县里,也有了弟弟。整个家靠着父亲微薄的工资,生活过得十分拮据,母亲不得已进了工厂成为流水线工人,把未曾有过的苦都尝了个遍。一次,我去厂里给母亲送午饭,忙着赶去找朋友玩,路上不小心把饭盒打翻在了沟里,我害怕母亲责备,又将弄脏的米饭拾起拿给了母亲,没敢告诉她,这件事至今仍令我无法释怀。或许在那些过往地自责和恐惧,关爱和牵挂互为羁绊的交汇里,我们很难说得清付出和得到的界限。
冬去春归,眨眼间我上了4年级,母亲在学校拿到了小卖部的经营权,家里的生活也跟着好转。再往后县城搬迁,我们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母亲在新县城开了家饭馆,父亲也调到县教委任职,我到市里上了高中,本以为生活越来越富足,日子会越来越好,可有时,世事总无常。
父母离婚那日中午,母亲打来电话,电话那头母亲交代,“不要责怪父母,这是大人的事儿,你跟你爸,弟弟跟我,你弟的性格不像你,我怕他一辈子不认我…”我蜷缩在宿舍的暗处,仔细地听着他们的分别,恍然间才明白,原来爱是滋养别人,爱是成全自己。自此,母亲没有再婚,她无暇顾及爱情,对于她来说,无论爱情是美好还是不堪,生活都是一样,对她不会有半点怜悯,只能靠坚韧的耐力和精神挥动着手臂,保全着生活,就这样,母亲在一所学校安顿了下来。母亲喜欢干净,宿舍狭窄的房间依旧被打理得很整洁,像在家一样,我时常跟弟弟去看她,她会说现在全部家当都在这间房里了,很是满足,虽然艰辛,却怀着希望,等有一天,我两兄弟长大了,再去乡下给她盖间房。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用言语勾勒出房子的雏形,她说:“我想盖间三居室,周围种满果树,或许还可以弄个小池塘,用来养养鱼和鸭子什么的,等你们结婚了,领着老婆孩子来看我才住得下。”我知道,母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被生活折磨得已经千疮百孔却还要坚持下去的心。
母亲和姑母进城来看望姑婆,也顺道看看我跟女友,进家时,她脸上的笑容溢于言表,母亲跟女友说,我儿子能遇到你是他的福气,他脾气大,你多担待,以后两个人要好好过日子。那一夜,姑母说母亲失眠了。
母亲回去不久,察觉身体不适,便去医院检查,从拿到结果的那一刻开始,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对于病情母亲很乐观,说人都有离开这个残酷世界的一天,我生下你们,见证你们的顽皮和莽撞,我会生气和责骂,但后来,我懂得你们的善良和纯真,我便收起了责备,将耐心倾注到你们身上,教导你们成长,教会你们如何生活,如今你们已经长大,已没有了什么遗憾,如果可以,我想回家。母亲住院期间,我将家中的阁楼简单的装修出来,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后,我便将母亲接到了阁楼,望着眼前这个曾经将我拥在怀中,替我遮风挡雨的人,如今鼻孔插满导流管虚弱的躺着病床上时,不禁悲从中来,只知道一个劲的拉着她的手,重复着宽慰她的话,一遍又一遍。
守在母亲病榻旁那几个短暂夜里,一次次祈祷神明能够保佑苦命的母亲,那许下地每一个字,是我碾碎后还要紧紧攥在手里的希望,显得很是苍白,天亮了,没有救世主,什么也没有改变,母亲还是走了。我和弟弟跪在身旁,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身体的余温渐渐淡去,我知道母亲已远去。葬礼过后,我将母亲归于大地,在黎明做了最后的告别,脑中闪过母亲生前数不清的叮嘱,裹挟着无尽的哀伤在旷野里回荡,留下了只剩归途地自己。
人寄一世,宛如一曲,在生与死的牵绊里,曲终人散想必早已成了定数,只是生活和晨曦每天仍在继续,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那些无法衡量的关爱和给予,在孤单的岁月和哀伤的世事中,让我终于有了遥望远方的理由,也有了回顾过往地从容勇气,那些思念和牵挂,依旧藏在斑驳的秋光中,洗净的夏日下,姹紫的春光里,我无法预知是否还要迎接更糟糕的情况,可我知道每一天都是新的,这便是母亲弥留之际,想给我上的最后一课吧。
2022.4.24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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