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与快乐一样,是有定量的。一件天大的喜事,你也不会日日沉醉于狂喜中。表达过喜悦,你的心会慢慢平静。那么,悲伤也是一样的,再怎样的伤痛,总有宣泄完的一天。可怕的不是当下感到痛苦不堪,而是把这种痛苦深深压抑,直到在心底长了脓疮。
向来叽叽喳喳的董笑嫣,今天显得特别安静。她神色凝重,恍恍惚惚,以至于许子峰问她问题,她也答非所问。
许子峰把车停在路边,伸手摸她额头。体温正常,没有生病迹象,可人却怏怏的,毫无生气。
“怎么了?”许子峰关切地问。
“没有,就是今天有个记者来采访我,关于小小的事情。我总觉得这事怪怪的,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把自己的小手握成拳头,塞许子峰温厚的手掌里,心里获得了少许安定。
“记者嘛,本来就喜欢故弄玄虚。你据实说就是了。毕竟是小小的事,和你没有太多直接关系。”许子峰把她的头安放到自己肩膀上,“再说,事情还能更坏吗?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也是,逝者已矣,还有什么事情能更坏更可怕?
“师父……哦,子峰,我今天见过沈知谦。”她有些吞吞吐吐,因为今天她确实瞎胡闹了。
“什么?”
“还……还有他老婆……”
“什么?”
许子峰的眼睛越睁越大,董笑嫣只好硬着头皮老实交代事情始末。
许子峰确实很震惊,因为毕希礼正是他的咨询师加启蒙老师。如果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许子峰。他万万没有想到,沈知谦会和毕希礼有这么深的渊源,居然成了他的孙女婿。他略一思忖,勾勒出了事情的大概轮廓。
沈知谦主动找到毕希礼的概率不是很大,最大的可能是毕希礼在给许子峰做咨询的过程中知道了沈知谦的情况,出于“医者仁心”,他主动联系了精神病院,找了沈知谦。
“这么说,他真是在帮我?”许子峰十分震惊。
“嗯。反正他绝对不是同性恋。”回忆起沈知谦和毕慧琼在一处时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模样,董笑嫣肯定地说。
“哦。”许子峰应了一声,便陷入了沉默。而此刻,心里却翻江倒海。他一直自我欺骗,认为自己已经痊愈了。从业之前,他接受过几十次的咨询,也无数次进行过自我剖析,但总有几个角落,他本能地逃避,不敢触及。
他不敢与人深交,不敢谈恋爱,他害怕那种卷入太深,身不由己的感觉。所以,他从来没有真正放下,没有真正康复。他喜欢秩序,喜欢掌控,唯有一个人成了他的例外。这个人便是董笑嫣,她总是一再打破他的常规。
而沈知谦,是他心底最深的隐秘。他一直将其视为过去阴影,视为洪水猛兽。甚至忽略了,沈知谦和他一样,有颗伤痕累累的灵魂,甚至伤得比他还重。可是对他,沈知谦却始终有一种关怀和悲悯,时隔十几年,在自己痊愈之后,还念及曾经一同沉沦的同伴。
许子峰很惭愧,他太欠缺同理心,也缺乏包容的胸怀。
“那个毕慧琼真的是智慧和美貌并存,还特别温柔。我跟你说啊,她居然大白天的就拉沈先生回家造人,完全是女神和女神经随时切换。是我的菜。如果不是你和沈知谦关系这么奇怪,我都想和他拜把子呢……”董笑嫣终于恢复本色,喋喋不休。
“呵,谁说不可以呢?”许子峰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董笑嫣发现许子峰变了,他脸上惯有的那种淡漠疏离消失了。此刻的许子峰,很真实,也很温暖。
“可是,你们……你们不觉得奇怪?”董笑嫣迟疑。
“是有点奇怪。如果要我现在就去和沈知谦称兄道弟,那我做不到。但这不影响你和沈太太拜把子。”许子峰调侃道。
等董笑嫣和许子峰手牵手,说说笑笑回到家时,董天放夫妇正在客厅看电视。
许子峰刻意看了刘月娥一眼,发现她精神尚算好。大概,和女儿宣布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于她而言很艰难,以至于她到现在还没有开口。
“嫣儿,快来看,今天我和你爸爸去拍了结婚照。我穿婚纱好看吧?”刘月娥拿出手机,示意女儿过来看。
“今天不是你们结婚纪念日啊。干嘛拍照啊?”董笑嫣嘴上这么问,人早就兴冲冲地跑来看了。
“做纪念。”刘月娥说。许子峰知道,她要讲出实情了。
“对啊对啊,每年都要拍一套,做纪念,老了时候慢慢看。”
董笑嫣的迟钝,真是让许子峰大跌眼镜了。难道,她真的从没发现妈妈生病的蛛丝马迹吗?在工作中,她也是个观察敏锐的人。这实在不合常理。或许,她早注意到,甚至,已经预感到即将失去妈妈,只是这种感觉太可怕,被她的意识深深压抑了,所以表现出各种迟钝。
“嫣儿,今天子峰也在,妈妈有些事情要和你说。”
妈妈凝重的样子让她有些害怕,她看看许子峰,看看董天放。董天放别过头去,右手一直在揉眼睛。许子峰走到她身边,轻拍她肩膀。
“妈妈要走了。”
“妈妈……你去哪?”
“去天堂。”
“妈妈,这个玩笑不好笑。”她脸色煞白,声音破碎。
是的,她是有注意到家里气氛不对,爸爸越来越体贴,却总是沉默。妈妈似乎越来越爱美,却越来越憔悴。偶尔,会有个不祥的念头闪过,但很快被掐灭了。她不停地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的,家里一切正常。慢慢的,就自我催眠了,真的相信一切如常。一些不利于这个结论的线索,她的意识就自动屏蔽。
但是此时此刻,妈妈亲口把这个残忍的真相说出来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四分五裂。
“妈妈没有开玩笑。”刘月娥把浑身颤抖的女儿拥入怀里,“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可你总会知道的。那时候我已经走了,就不能安慰你了……”
董笑嫣闻言,终于放声痛哭:“不要,我不要……妈妈不要走……”
董天放再也忍不住,发出苍凉的哽咽声。许子峰双眼胀痛,泪盈于睫,不知所措。
“嫣儿,妈妈会变成星星,在天上一直看着你。爸爸和子峰会陪着你。”
“我不要,我就好妈妈。我不要妈妈变成星星,你变成星星,我永远都不要原谅你!”董笑嫣任性得仿佛孩童。许子峰知道,她必定是难过到极点,才会“退行”到小时候,以孩童的方式来应对目前的处境。
时光仿佛倒退到二十年前,对死亡有了朦胧概念的董笑嫣就这样要求妈妈不许死。那时,她可以哄女儿,向她保证妈妈不会死,可以永远陪着宝宝。然而如今却不可以了。她不知该以何种方式来抚慰女儿的伤痛。
刘月娥求救似的望向许子峰,许子峰轻轻摇摇头。这些伤痛,是她必须要经历的。他很庆幸,董笑嫣是个情感外露的人。悲伤与快乐一样,是有定量的。一件天大的喜事,你也不会日日沉醉于狂喜中。表达过喜悦,你的心会慢慢平静。那么,悲伤也是一样的,再怎样的伤痛,总有宣泄完的一天。可怕的不是当下感到痛苦不堪,而是把这种痛苦深深压抑,直到在心底长了脓疮。
哭吧,董笑嫣,你可以悲伤,也可以痛恨老天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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