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阿发的时候,是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当时在某长江大桥的工地上工作。我是甲方的技术员,他是一名劳务队的民工。按理说,我跟民工不会有什么联系。有事我一般找他们老板和队长,他们对我还是非常客气的,毕竟是乙方,对甲方总有着本能的敬畏。当然,我还不是个老油条,吃拿卡要那套我还看不上。毕竟刚大学毕业不久,我还是有点志向的。因为我们经理老是说:“好好干,技术员是很有前途的,中央常委都是技术员干起来的”。虽然后来他因为经济问题被查了,不过他说的话我倒觉得有道理。
这个工地是高速铁路跨长江的一座桥梁,是全线的控制性工程,全长2000多公里的高速铁路的第一枪就是在这里打响的,影响力不言而喻。领导们经常到这里来视察。每过不多久,上面说部长要下来检查,于是大家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平常热闹的工地就平静了许多。大家打扫卫生,贴标语,挂锦旗,把工地搞的跟自家院子一样。两天以后,上面又来消息说部长不来了,于是一切又恢复正常,工地又回到了往日的喧闹。这样的活动搞了很多次,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直到最后我才在桥梁合龙仪式上看到了部长,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站在省部级高官对面。他神情严肃,带着一顶貂皮的帽子,站在一群带着安全帽的政府高官的中间,格外出众。我们的经理也在里面,站在最后一排的边上,小心翼翼地陪着。后面再见到部长,是两年后在电视上看到他,他带着手铐,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的憔悴老人。
工地上的生活是比较清苦的。没有节假日,也没有白天黑夜,整天陪伴的是机器的轰鸣声和漫天的沙尘。然而对于我而言,这一切都是新鲜的。我可以一整天盯着那些跟大型玩具一样的机械,看着他们如何工作。我看着巨大的旋挖钻机,如何伸到地下七八十米深的地方,把土一点点地挖出来,再通过导管把混凝土灌进去;我还看着像半个足球场一样大的钢围堰,如何从陆地上下滑到水里,再运到墩位处又沉下去的。我一方面感叹着人类改造自然的伟大,又感叹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渺小。我在学习中困惑,又在困惑中成长。没多久,我就成了一名合格的技术员了。
阿发他们那个队伍是专门装模板、浇混凝土的。这种又脏又累的活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愿意干了,所以他们大部分是四十岁多的年纪。因为常年的体力劳动,大都长得皮肤黝黑,膀大腰圆;而且体毛茂盛,不修边幅,身上总散发着股子烟味和体臭。阿发是在那群体中是另类的。他身材瘦小,皮肤还算白,但是脸上布满了皱纹;鼻梁高挺,目光却是呆凝,眉毛头发各白了一半。他说他已有快六十岁了。我不信,他还拿身份证给我看过。他说话比较温和,还很客套。有时候他们在吃饭,我的饭还没送过来,他就过来说:
“陈工,要不一起吃点,别饿着肚子!”
别说,看民工吃饭就是香。我有时候跟他们一起吃点,单位那边给我送来饭菜了也给他们尝一点。这时候他总会说:
“陈工,你是个好领导。”
我想,领导确实好做人,不摆架子不作恶就是好人了。
饭后也聊闲天。民工们都是大老爷们,聊天少不了荤段子。
“知道吗?昨晚那个女的手都长茧子了,还出来干这个。我刚开始还不知道,后来一摸才发现,真她娘的,扫老子的兴!”
“哈哈....你那就算了。上次老金找的那个,都搞完了,才知道是个哑巴!”
“哈哈....哈哈....”
工人们一窝蜂地笑,边指着老金。
这时候阿发总是默默地坐在边上,呆呆地看着远方。他真是个另类。
工地上的日子是看着工程进度表过的。到年底的时候,一排排的桥墩已经竖立起来,绵延到了长江大堤的边上。长江的中心,主桥的深水基础正在如火如荼地施工,那半个足球场大小的钢围堰已经沉到水底,旁边围绕着巨大的浮吊、运输船和水上拌合场,一幅壮观繁忙的景象。江的对岸,就是南京城了。一般情况下,到了春节工地还是要放假的,因为中国的民工都有这个共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过年回家看看老老小小,一年也算有个交代,亲朋好友串个门,打牌喝酒,也是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的奔头。不巧那年大雪,加上南方冰灾,电力交通瘫痪,火车大部分也停运了,好多人都回不去。我们经理倒很高兴,大家可以留下来继续干活,给领导增留下个好形象。因为春节期间,又是大领导们下基层慰问的好时候。
我也没买到票,回不去。经理决定过年不放假,并发出口号,号召大家拿出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精神,顶风冒雪也要完成任务,然后年夜饭再给大家摆庆功宴。
大年三十那天,是N4号工点浇筑混凝土。我跟经理说我去现场值班。当时,我已经是技术部副部长了,干部带头,以身作则,没办法。
那个工点是长江大桥的主桥和引桥交界的桥墩,体量非常大。我中午过去交接班,还只浇筑了不到一半。照这个进度算,估计得晚上9点才能完工了。年夜饭是吃不上了。
我把现场情况看了看,确认没啥问题。又给拌合站、实验室、运输队等相关单位都打了个电话,把事情安排妥当后,回头一看,作业队也正在换班。阿发这时候过来了,他笑着问我:“陈工,你怎么来了?今天过年了。”我点点头,苦笑着没说话。
整个下午工程进展还算顺利。我打电话给运输队,让他们早点给我带饭过来,顺便看看有没有好酒给带瓶。年夜饭总不能光在这喝西北风吧!
天色渐渐暗了起来。北风一刮,浑身顿时像薄了件衣服,风象针一样往身上扎,小腿感觉一直在冰水里杵着。我来回跺着脚,一会在下面看着运输车旋转着把混凝土倒到泵车里,然后看着泵车一下一下地把混凝土泵到那三四十米高的墩子上去。一会又爬到那墩子上去,看着工人们打混凝土,看他们把一个个呜呜作响的振动棒插入到混凝土里来回的振,直到不再冒泡为止。
等到大概6点多的时候,晚饭送过来了,还带了瓶洋河酒。我问了下作业队工长,说他们的饭也在安排送了。我又马上给相关单位打了电话,招呼说今天过年,多留点时间给大家吃饭。
安排妥当后,民工送饭的也过来了。我让工头招呼他们都下来休息,吃了饭再干活。又招呼他们捡点柴火,拿过来烧着烤火。这时候阿发捡了一把干草走过来,放在我身边干净的地方,说让我坐那上面,地上凉。
我客气地跟他笑笑,又给他倒了碗酒,他推着说不敢喝。我说过年了喝点怕什么。我把工头叫过来,说:“今晚上过年,天又冷,大家想喝点酒都行,出不了事。另外阿发年纪大了,让他在这烤火多休息一会。”
工头答应着去了。
“陈工,你真是难得的好人。”他接过酒又感谢地说道。
“同是天涯沦落人,来,喝一杯。”
一杯下去,他那皱白的脸上倒有点红气了,眼睛活了,人也精神多了。
“你这个年纪了,怎么还来干这个。”我又给他添了一杯。
“我——我喜欢干这个的”。他细声的说。
“为啥?你一把年纪了,你儿子不管你?家里人同意?”我问道。
这时候他略踌躇了一会,冲我碰了一下杯,自己一饮而尽。
“他们管不到了。”
“为啥?”我好奇地问道。
“说来话长。”他面带难色。
“反正现在没事,这瓶酒,咱俩慢慢喝。”
“陈工,你是好人。你如果愿意听,我可以给你讲下我的故事。”
后来这位老人和我一起坐在长江边上,在温暖的火堆旁,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二十多年以前,我是我们镇上的有钱人。我带着的金戒指跟麻将牌一样大,镇上的人见我都叫我发哥,也有叫发爷的,我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也是从苦日子过来的。那时候大概是80年代初,村里刚分田到户,我们家六口人,有大约两亩多水田,一年下来一亩田也就500斤左右的粮食,加上自家在山边开了不到一亩旱地,种上些蔬菜、红薯等,勉强维持生计。猪肉在那时候算是奢侈品了。想吃肉,等过年。就连自家母鸡下的蛋,也只有小孩过生日才煮上一个。
改革开放初期,大家的思想都没有那么快从旧观念中改过来。前几年还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而且大家认为做生意是不光彩的事。还有比较偏激的看法,认为无奸不商,经商是给毛主席丢脸。
我生性脸皮厚点,胆子也大,好折腾。就顶着别人的眼光开始做点小生意,从农村淘鸡蛋、蔬菜到镇上来卖。后来又卖米粉,每天晚上用石磨将大米磨好,加工、煮熟做成米粉放进箩筐里,再把葱花、蒜末、辣椒等佐料提前准备好。第二天一早,一边挑着煤炉子和热锅,一边挑着装着米粉和佐料的箩筐,就到镇上的大马路上摆摊。
头几年基本上没多少人摆摊,到了后来卖米粉的一起摆在这边卖,卖茶水的一起摆在对面卖,人渐渐多起来。最开始没人想过出声招揽客人,大家几个都选择默默蹲在摊位后面,长时间不说一句话,等着别人来。其实那时候大家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丢脸。我脸皮厚点,哪里人多我就去哪里卖。当时一碗米粉两毛钱,最多的时候,一天能卖十几块。
那时候城里商店的成衣很少,人们大都是从布店去买布料,然后再去裁缝店做衣服。后来大家思想也慢慢解放了,生活放自由些了,对衣服款式都开始有追求了。于是我就开始做倒爷,去广州倒衣服回县里和镇上卖,用麻包袋装着衣服蜷缩在火车硬座底;后面又倒太阳镜、玩具、钢笔等东西,大包小包地扛着产品在火车上挤来挤去的跑买卖。反正缺什么倒什么,什么紧俏就倒什么。
当时还是挣到钱了的,后来就在镇里置办了个房子,一家都搬到镇上来了。倒爷这个行当,说出去不好听,以前还说什么投机倒把,二道贩子啥的。有一次,我从广播里听到了国家允许干个体户的消息。我经常往广州、深圳那边跑,我看那边几乎天天都在开工厂,天天有公司开张营业的炮竹声。后来想着我也回去开个厂,那该是多体面的事。
我仔细想了下,打算回镇上开个鞭炮厂。鞭炮这个东西跟吃饭一样,南方北方,家家户户都需要。说起来这个东西好像有危险,正是这样,没几个人敢搞,也就是我胆子大,敢第一个吃螃蟹。我找到我们刘镇长,说要建鞭炮厂,他起先不同意,说那是危险品,要特许经营的,跟我讲了一大堆。我也不懂他说的那些手续,后来我给他带了两条红梅烟,又带了一只高级铱金钢笔,说赚钱了再给他意思意思,他明白了,后面跟我说他也不容易,咱俩以后就是兄弟,有钱一起赚。我把这些年挣了的钱,又把房子抵押了去信用社贷了些款,就在镇边上不远一个山上选了个位置,开起了我的胜利鞭炮厂。
那时候鞭炮大部分都是手工制作。先做炮筒,就是鞭炮的炮身。按照一定的规格裁好制筒用的爆竹纸,然后把纸卷成一根根筒子,压紧成型,然后捆筒子,就是用麻绳扎成一个六角形的饼状,再切开后进行封底、引口、装硝,接着插引、紧口、结鞭,最后是封箱了。硝是采用银粉还有煤子和硫磺等药方配制而成。引线也是自己做的,把引纸割成一根根长纸条,再将硝粉布满引纸上,然后用指尖搓成引线,再沾米糊浆,过下浆,放在引架上,等晾晒干。然后把引线用报纸捆好,再切成相应的尺寸,然后一根根插到筒子里。这些基本的工序我还是记得比较清楚的。
当时鞭炮这东西确实赚钱。那时候还没那么多手续,也没那么多消防设备投入。一万响的“大地红”鞭炮成本仅需2块钱,出厂就可以卖5块钱,在本地可以卖到8元,要是运到广东去,可以卖到20块。等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价格还能高。我的厂很快就盈利了,到第二年就赚了四万块,响当当的万元户。
在那个时代,能成为“万元户”的不多,我算里面的比较出头的。刘镇长很高兴,说要把我作为典型推荐为县里的劳动模范。在全县的三级干部会议上,县领导颁给我一块“勤劳致富,劳动光荣”的大匾,还奖励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和一台缝纫机。
那时候鞭炮的销路很好。政策的开放带活了经济发展,到处都在开发建设。每到逢年过节,我的鞭炮都是供不应求。那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放鞭炮的声音,听着就像是银子哗哗的落进我口袋。我把厂区规模扩大了一倍,准备大干一场。新厂落成那天,刘镇长带着镇里一帮干部,到我这参观。我带着他们到镇里最大的饭店新诚饭店吃了饭,临走一人送了一个红包,一只土鸡。
那时候我是风光得很。从苦日子过来的人,突然有钱了,我想着这就是暴发户吧。我身上的金戒指、金链子啥的挂得沉甸甸的,觉着就舒服。我老说我媳妇一点都不长进,给她买这不要,买那不要,净穿着那过时的,衣服破了也舍不得扔,还要补一下。我最看不惯这一点。
“阿萍,能不能把你破玩意扔掉!显得我舍不得给老婆花钱似的?”我连问带骂的说。
“这哪破了,这么好的料子,别人想穿还没有呢。”她倒一点不生气。
我知道她就这德性。她爹旧社会以前还是个地主,念过书的,只是没儿子,想招赘个女婿,就是倒插门。不过她爹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比较开明,没要求我的儿女跟他姓,算是招个男劳动力吧。按说她长的还算可以,白白净净,个子也算高,家教也好,按门当户对也能找个好人家。我呢,家里穷得叮当响,人个子又不高,就是嘴巴会哄人,所以算便宜我了。她倒一直没嫌我,庄稼活都能干,挑起稻谷来不比我差。还给我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儿子。闺女叫小梅,后面生的儿子叫小飞。所以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她爹的,可他就是没享到我的福,阿萍生完小飞后,她爹没多久就过世了。
之前我在做小买卖,阿萍就在家里照顾孩子,有时间帮忙做点活。后来开了厂了,阿萍带着小梅就在厂里帮着干活,我劝说咱请得起工人,她说她闲着也是闲着,小梅也十二岁了,帮忙干点活也能学点东西。我只能由着她,要我说,她就是太太的身份,丫鬟的命。
我有钱了之后,给家里也置办了电视机、录音机等家电,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少有的。家里也一天天热闹起来,各种亲戚朋友都往家里来。我那时候为人豪爽大方,出手阔绰,也喜欢热闹。反正不管是什么亲戚朋友,三教九流,过来都是好酒好菜伺候,家里天天跟赶集一样。吃完饭就在家里打牌,有的人索性不回了,就在我家住了。阿萍倒也没说什么,天天忙活的洗衣,做菜,打扫,从来没在大家面前给过脸色,这点我觉得挺满意的,我是个要面子的人。
有段时间,大家准备打牌的时候总是发现牌不见了,要不就是牌少了几个,始终找也找不到。后来才知道是小梅藏起来了。问她,她说:
“妈妈不喜欢你天天打牌。我就自己想办法,让你们打不了。”
这丫头片子!
社会发展很快,人们的思想也渐渐开放了,县里的娱乐场所也逐渐的有了。走街上没人不正眼看我,发哥发爷的叫,这的确带给我很大的满足感。人有钱了都会膨胀,这话对我来说没错。我有钱了后,捯饬得像模像样。又过了几年,我就买了辆桑塔纳。那时候可风光了,我到哪里都得开着我的桑塔纳去,哪怕去街头买个菜。其实菜市场离家里没多远,放个屁都能闻着味。我开始讲究排场,西装是常穿的,领带我就不打了,不会扎。我搞了个大背头,洗头发不在家里洗,要洗就开着我的桑塔纳上县里洗。我那时候经常去县里,经常跟朋友吃饭、打牌,有时候打牌打个通宵。后来干脆厂里的事我就交给我哥去管,我就只管去谈生意,其实就是玩。反正老百姓要过年过节,鞭炮生意永远都不会衰。阿萍开始不管我,后来看我几天不回家,就说我变了个人样,老婆孩子都不管,她还不知道我在外面找了女人。
没错,我是在外面找了个女人。那女的是夜总会里认识的,叫小珍,长得丰乳肥臀,跟个牛蛙似的。也怪我那帮朋友,那天刘镇长也在,吃完饭喝了点酒就去了夜总会。我照例给他们安排了小姐,这些小姐个个身材高挑,我照例先一一安排给领导和客户,到最后一个是个矮胖矮胖的女人,就留给自己了——这事我一般不挑。别说,这女的还真会来事,上来就往身上坐。她开始陪我喝酒,酒量还真好,她说她是云南人,第一次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她那个胸部鼓得像塞了两个排球,酒过三巡,我的眼睛居然不听使唤地不时往那瞄。后来酒喝大了,刘镇长面红耳赤地说,妹子你把发总抱起来,今夜小费给你加倍!她听完干掉一杯酒,一把就把我抱起来。我赶紧下来说,差不多了该结束了。刘镇长不依不饶还说要看接吻,我赶紧打住说哥哥你早点回去吧,不然嫂子那要找我麻烦。送完他们下去,我回来结台费。结完台费那女的还没走,站那看着我。别说,不放在一起的话,她还算不错。我下楼来,她跟着我下楼,后来那天晚上,我就没回家。
倒不是我是个花心的人。对这种场合的女的,我向来没什么兴趣,只是场面上需要而已。为什么后来我跟她上了床,我说不清。可能是酒精降低了人的品味,也可能是她的丰乳肥臀,跟老婆那高挑骨瘦形成了鲜明对比。人,有时候吃腻了山珍海味,有时候也想吃街边的五谷杂粮呢,不是说皇上都这样吗,何况老百姓。
我这样想之后,就觉得理所当然了。我跟小珍鬼混了半年多,也给她买了她想要的东西。老婆阿萍还是帮我在厂子干活,我三天两头不回家,就说是陪客户,她也习惯了,只说让我注意身体,多休息别忙垮了身子。我听着内疚,但是出去喝完酒还是照旧。那天早上,我还搂着小珍在宾馆的席梦思床上睡觉,突然一个电话打到房间,我手伸出被窝摸着了电话。
“谁啊.......”我迷迷糊糊的说。
“老发,鞭炮厂出事了!炸了!”
“什么!!!?”
“鞭炮厂炸了!你赶紧回来吧。”
放下电话,我脑袋嗡嗡作响,还没缓过来,只是胸口砰砰直跳,随即浑身一股寒意从上到下流到脚根,我感觉腿都快站不稳了。我拿起衣服就冲了出去,开车就往鞭炮厂赶。“鞭炮厂炸了!?鞭炮厂炸了!?”一路上我不断地想我是不是听错了,刚才还是迷迷糊糊的酒意,现在一下全醒过来了。“怎么会炸了?阿萍和小梅怎么样了?她们是不是在里面?”我慌慌张张地往回赶,到离厂子几公里远处时,我已经看到那边的山上飘着一团灰黄色的蘑菇云,我的心凉了。“真的炸了!”我开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现场,看到整个厂子全被炸平了,中间还陷下去了将近两米的大坑。我虽站得远,可还能看清楚那惨不忍睹的场面,那些死难者,有的已被烧焦得和烤鸡一样,身上的衣服还在燃着火,还有些残碎的尸体,零落在四周。我呆呆得迈不动腿,四下张望,想着阿萍和小梅会在哪里。昨夜的酒意带着我的紧张和内疚,让我哇哇的吐了起来。后面一个人过来扶住我,是刘镇长。他说“阿萍没在里面,小梅——小梅已经死了。”我推开他,想往废墟里面爬,这时候阿萍过来了,她抱着我的大腿哭着说,阿梅已经找不到了,炸碎了。
后面的事我模糊得记不太清了。记得警察都来了,我是在家里被带走的。临走时,我紧紧地抱着老婆阿萍,儿子小飞才4岁,看到这情景也在哇哇地哭。我跟阿萍说,让她去找刘镇长,让他帮帮忙,好歹他也这些年收了这么多钱,他会想办法帮忙的。
我后来是在看守所知道这次事故的经过的。那天一个制引线的工人干活热了,就把外套脱了,挂在墙上一个铁钩子上,不小心扯了一下。那个铁钩子可能也是年久了,被扯脱落了,正好掉在地上的铡纸刀上,砸出了火花,连着引线一下烧了起来,引线窜起来蹦到了装药区,一下就炸了。他们司法定性后,说是我要负民事责任和刑事责任,还要罚款。阿萍来说刘镇长还在想办法,这事已经闹大了,县里很重视。刘镇长让我先拿钱出来摆平家属,家里已经被工人家属包围了。另外刘镇长说,给每个死者多赔一点,他去做工作要求死者家人不要说是在鞭炮厂炸死的,要说成在别的原因出事死的,这样可以少判刑,他那边也好交代。我信他了。后来每个死者赔偿了人民币6万元,安葬费另算。司法判决书下来后,一共死了6人,重伤4人。我作为厂长,责无旁贷。最终判处有期徒刑3年,罚款12万。这么多年辛苦打拼的付出,一下都灰飞烟灭了。
我从那以后就进了监狱。临走的时候,我跟阿萍说对不住你,后面这几年要苦了你了,一定要等着我,等我出来后咱们从头再来,咱们好好过。阿萍说家里房子已经被抵押处理掉了,总共赔偿也赔偿都差不多了,这里刘镇长帮了不少忙。死伤了那么多的百姓,镇上我们以后都不能呆了。我和小飞现在搬到了村里,租了间房子,现在在别人家的一个厂里做事,我干点活还可以养家过日子。只是小梅这孩子,死了连尸骨都找不到……说完她忍不住哭了。我也忍不住了,这些天想起我那懂事的闺女,说没就没了,心里就象锥子扎的痛。
讲到这时,他哽咽了一下。我默默地看着阿发,这个如今好多普通人都看不起的民工身份的人,曾经也有着辉煌曲折的过去。不禁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的父母跟他是一个年代的,他们勤劳本分,遵守着国家曾经一切的教规,即使到了现在他们的有些思想还根深蒂固。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产物,也是时代的遗物。
我不禁对他在那个年代过人的胆识心生佩服,也为他后来的不测感到无限惋惜。
他平复了一下,眼睛里突然发出一种愤怒的目光。
我实在想不到,他们居然这么对我。那个刘镇长,我平日里对他也不薄了,他居然克扣了我的补偿款。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原来发到死者家属手里的只有5万元,他每人都扣了1万,还要求人家不能说。我真是瞎了眼,交了这样个狼心狗肺的朋友。更让我寒心的是,我那个兄弟,我哥,他那天没在厂里,回去打牌去了。我出事之后,他就没来看过我,我落难了,他居然没有任何帮助我的意思,阿萍找他借钱他说他没钱。我真的是痛心,当年我发达的时候,家里天天都是人,我落难的时候无人问津。真是古话说的没错啊,富人在深山老林舞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穷人站在十字街头耍十八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
经历了这些事,我看透了。我的心里现在只想着阿萍和小飞,只想早点服完刑出去跟她们好好过日子。我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亲人了。
监狱在县里郊区的一个偏僻地方,背靠着山,外面有一条河,中间有一座桥通到这边来,再经过一条马路才能到监狱。阿萍经常来看我,一来就是带些吃的,穿的,用的。我说你不用来那么勤,我已经是个犯人了,不用对我那么好,再说监狱里也不会饿死冻死我。她说监狱里面伙食不好,看我越来越瘦,要多吃点把身体养好。
那段时间我在监狱里,日子虽然清净了,但是心里一直很愧疚,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总觉得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老婆女儿那么好,我却从没有好好陪过她们。想着这些心里就犯愁,就开始抽烟。我的烟瘾越来越凶,阿萍每次过来都给我带两条烟,基本能维持半个月。后来不行了,就带三条烟。后来有次她就带了两条烟。我当时就急了。她说店子没有货了,过两天再给我拿过来。她走后我又后悔了,我不该对她那么凶。哎,我现在老是背后想着要对老婆好,当面却不知道如何做让她高兴点。
她走后第二天,开始下起了大雨。到晚上,大雨倾盆,雷声大作。我开始担心起来,下这么大雨,阿萍明天应该不会过来了吧。到第三天,雨还没停,倒是不打雷了。听他们放风的人说河水已经漫过桥了,我想阿萍应该不会来了。
那天没看到阿萍过来,我想她应该是没有过来。
第四天,雨还在下。他们说那个桥已经完全被淹没了。第五天上午,一个狱警过来跟我说,外面河道下游捞上来一个死人,问是不是我老婆。我一听心里一惊,脸都白了,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狱警拉着我去认,我拖着镣铐,走不动。狱警把我脚上的镣铐摘了,我还是走不动。腿发软,我怕这是真的。他连拖带扶地把我带过去,我一看,的确是我的阿萍,脸上已经被泥水泡肿了,手里还死死的撰着一条烟。
讲到这里时,阿发扭过头去,借着火光,我看见他眼角流出了混浊的老泪。
我无言以对。虽然我还年轻,但是听他讲述他的故事,也感受到了那种锥心刺骨之痛。
我轻轻拍拍他消瘦的肩膀,又给他倒了杯酒,递给他一根烟。他摆摆手说,不抽了,从那以后就不抽了,一抽烟我就看到阿萍死去的样子。如果我不抽烟,阿萍就不会死,我害死了她。
我默默地看着我面前的这位民工,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后来呢。”等他平复以后,我轻轻的问道。
后来我请了释假回去,给阿萍办理后事。一切都没准备,就草草地入土了。我儿子两年没看到我了,因为我不让他到监狱来看我,我不想让他看到一个在监狱里的爸爸。他看到我后,不敢叫。我抱着他,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我把他放到他姨家里,安顿好之后,就回监狱继续服刑。后来监狱长知道我的情况,念我表现还好,半年后就提前出狱了。
我出狱的第一件事,就是为阿萍打了块碑。又把小梅的坟迁移过来,跟她妈在一起。我带着儿子在坟前,长跪不起。我跟儿子说,你妈和姐姐先走了,你爸对不起她们,你不要跟爸一样,你要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对得起她们。
我后来跟着村里一位师傅,他是做木匠的,我跟他学手艺,半年的功夫也基本上能混口饭吃了。儿子就在那村里的小学念书,成绩还可以,我感到高兴。做木匠大部分要到外面去做,我还是尽量早点回家。看到飞儿在我就踏实。我有时候用木头给他做个枪,做个马,他能高兴好久。后面他渐渐大了,老跟我睡在一个床太挤。我就自己做了个高低床,他睡上面,我睡下面。这样他在上面还可以自己看书,写作业。
我也没想过要再找一个。我看到小飞,就想起了阿萍和小梅,感觉全家人又在一起了。再说再找一个,肯定没有阿萍那么好的了,我前些年见过那么多女的,都是贪钱图色的,我现在啥都没有,找也没人要。
就这样过了几年吧,我也攒了点钱了,想着再盖个房子。原来那个房子是租的老乡的,前后就两间,前面住人后面就是厨房,茅房都没有。我把地点选好了,就在租那个房子边没多远,这样飞儿上学也方便。
我请了泥工师傅来烧砖窑。那时候盖房还是自己烧砖的。泥工师傅姓范,外地人,也是招赘到了这边,为人厚实。我自己会点木工,砌砖也会一点,前期就我们两个人干,可以省点劳动力。
那时候正是冬天,冬季雨水少正适合烧砖窑。师傅先找好一块地,就开始挖泥,和泥,做砖痞。这活是比较累人的,为了尽快得烧好砖,我跟师傅一起干。有时候趁着月光干活,干到半夜以后累得连话都懒得说,回屋躺下就睡觉。砖坯做好晒干后,就可以入窑了。入窑是一个技术活,砖坯和燃煤的布置是有讲究的,这些是范师傅亲自做的。入窑完成就可以生火了,小飞有时候过来帮忙,帮忙捡柴,烧火啥的。火从窑底下点好,从风口那上去,把煤块烧起来后就可以封窑了,留着一些风口就成。师傅说大概经过四五天的烧制,差不多就可以起窑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小飞说屋子里睡觉太冷,我看还有剩下的煤块,就夹了一些,装了一火盆,回去放到屋子里,他高兴地说屋里暖和了。我让他先睡觉,说我要看着窑,晚一点再回去。我忙到夜里二点才回家,啥也不顾躺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范师傅拉起来的。我迷迷糊糊感觉到他在使劲拉我,我浑身没劲,想抬手抬不起来。想说话嘴巴不听使唤,头晕得厉害。他把我抱着拖到了屋外,我看到地上那盆还没烧尽的火盆。一会小飞也被抱着出来了,我看他昏迷不醒,脸色灰白,嘴唇都黑了,裤子上大小便都出来了。我感到我的眼睛在发鼓,心脏在捶击我的胸腔,手脚一下有了知觉,我爬起来扶着小飞,哆嗦着问范师傅,这是怎么了?范师傅说:“你们估计是煤气中毒了,煤块那个东西不能放家里那样烧呀!你赶紧去医院吧,我看你儿子好像不行了。”我抱着小飞,他已经全身冰冷,肢体僵硬,已经没有心跳了。
最后,小飞还是死了。医生说死于重型煤气中毒。还说我是中型的,要是时间再拖久点那就危险了。为了避免后遗症,建议我住院治疗。我万念俱灰,什么都没听进去。
我把小飞跟他姐姐葬在了一起。后来,他们说我象变了个人,变得表情呆板,反应迟钝,话少记性差,以前会的东西,现在也不会了。范师傅说可能是煤气中毒的后遗症。我摇摇头心里想,不是的,我记性不差,过去发生的事情我都还记着呢。
后来,我经常一个人跑到阿萍的坟前,静静地坐着,看着阿萍,小梅,还有小飞。我以前陪她们不够,我现在有时间了,想好好陪陪她们。
再后来,范师傅要出去做工。他想带我去,我想着范师傅人不错,我还能活些年,出去看看,回来给她们带点外面的东西,讲讲外面的世界。等哪天走不动了,就到下面去找她们。位置我已经留好了,就在阿萍边上。
再后来,我就跟着范师傅出来做工,他就是我们的工长。
说完这些,他长松了口气,仿佛释然了许多。
我默默地端详着这位老人,他的表情此刻安详而宁静,脸上的皱纹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深刻。岁月让他经历了一生的坎坷,而他依然平静的对待这个世界。
我没有再说话。我知道,我给不了任何安慰。
这时候工人们都已经吃过了饭,陆陆续续地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他慢慢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向那边走去。
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黑暗和严寒笼罩了大地,江边的北风刮得正紧。江对岸的南京城,此刻正是万家灯火,霓虹闪烁。又是一年的除夕,人们阖家欢乐的日子。深黑的天幕中,绚丽的烟花接连绽放,满目璀璨光华。在这情意感人的时刻,远处仿佛传来了一首古老的歌谣:
快乐年华
如今一去不复返
亲爱朋友
都已离开家园
幸福伴侣
如今东飘西散
怀中爱儿
早已离我许多年
离开尘世到那天上的乐园
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我来了,我来了
我已年老背又弯
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全书完——
2019年元旦作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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