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读过莫言先生的《马语》，你对那匹马一定有异常深刻印象。当我们谈论起它，任谁脑中都会摇晃一个魏然峨然影子。如果你还是个耽于幻想的意气少年，又读过几本武侠小说，深受其影响，你难免把美丽幻想和这匹马结合在一起：跨上它长城般的脊背，仗剑疾驰天涯。浪漫，洒脱。你抚摸它的鬃毛，慨然称赞：“好马儿，好马儿，你真是一匹好马儿。”
现在，我要说的是一些你们都不知道的事情。第一，你以为莫言先生笔下这匹马是虚构的?其实不然，它是真的，的的确确存在过的。第二，大约三十年前，我和它出生在同一个马厩里面。第三，我和它从小就是好朋友。在那些泛着灿灿金光的岁月里，我们的存在无疑是各自青春年华里最美丽的点缀。用你们人类的话说，我们俩情同手足。
“嘿，老朋友。”
它的声音传来，我只一眼便认出了它。因为我对它太熟悉了。
“嘿，哥们儿，想不到我还能再见到你。天呐，自从上次分别，啊，多少年了，我简直不敢想象，还会有这么一天。”它朝我缓缓走过来。我轻轻抬了抬眼皮，看到它的黑而深邃的、依旧放着焰焰光芒的眼睛里滚出两行热泪。
我把头垂下，从地上含起一把枯草，有气无力咀嚼着。
一阵大风吹来，带着侵略者的嚣张气焰，直把我逼迫到墙角。我的身体紧贴枯墙。颜色依然脱落的古旧墙壁好似随时便能淹没在一场急雨暴风当中一般。脚下的枯草让我含在嘴里，任由舌头和牙齿推动、搅拌。我不吃草，我还能干什么呢？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在这里，随意一处枯草和水洼便可解决我的饥渴，我用睡眠或是漫无目的的瞅望打发白昼与黑夜。目之所及的远处，有一汪绿色和蓝色。我明白，那是嫩草和湖水。尤其晴天的时候，看得更加真切，可是我不喜欢晴天。最主要的，是我懒得向那诱人之处奔去。我的脑子总在盘算，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用不了几天，我就要离开这里，虽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
这个世界没有留一个空隙给我作落脚点，我没有生的欲望，可是又不敢去死，那么就让自己放肆起来，以最轻松最痛快的方式把生命消耗下去，这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享受。
“你不记得我了吗？”它细细打量着我。它动摇了，对于们是否相识，它产生怀疑了。
但我没有怀疑，我知道是它。就像它一样，我曾经以为，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我担心这种情况的发生，每一天都在祈祷。不过后来我终止了祈祷，我不想见到它，一辈子都不想。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岁了，算老马了。嗨！说这些做什么，反正我对这次相遇，感到无比厌恶。
从出生开始，我们一同吃了大约两年青草。我们并肩站在一起，就像两堵厚重的城墙，肌肉充斥的大腿好像松树一般。当时我就明白，要做我的朋友，也就它才够资格。同时，这意味着，它将是我唯一的敌人。
我少年的高光时刻，是那次赛马。刚被牵出来，我就感觉到血液开始翻腾燃烧了。站在起跑线，我跺跺前蹄，雄赳赳气昂昂叫了一声，等待着那是枪响，然后，我就可以像一束光一样冲到终点。“兄弟，咱俩终于得到机会比试一番了。”我对它笑道。它说：“我可不会让着你的哟。”我们哈哈笑起来。枪声传来，枪口喷出的白烟还没来得及向天空散去，我已经如流星一般飞了出去。我的老伙计，在我身后紧追不舍，可是它永远无法超越我。当我的余光瞥向后面，只能看到它因为卖力而圆睁的双眼。耳际只有它噗嗤噗嗤的喘息。
“一别二十多年，朋友，你老了。”它说。
我抬起脸，看了看它，又低头嚼草。它绕到我另一侧，说：“可是，也不至于老成这副模样啊。”它的惊讶语气引起我的好奇，我随意将它瞟过一眼，然后垂下头，我看到了自己瘦如干柴的腿。我忽然有些难过。又看看它，它的腿虽不似当初健壮，可是看起来仍然有力。天呐，怎么会这样?绝不可能，这皱皮瘦骨的腿怎么可能是我的?我不承认。
“我不认识你。”好半天，我才缓缓说了这么一句。
跟随一个将军驰骋战场，那才是我们的价值所在，也是我们的志向所在。我们每天都在等待，等待着像一颗明珠一样被高高悬放在塔顶，绽放出最夺目的光彩。
一个英武强健的男人从我们眼前走过，随即他的脚步像钉子一样钉在土地上。我们知道我们等到那一天了。面对这帅气英武的男人，我们变得紧张起来。男人从我们身前绕到身后，然后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我看了看我的朋友，它也看看我。我们钟意这个将军，可不知将军钟意我们中哪一个。然而，我很自信，至少，那次赛马我才是最终的胜利者。
那个男人用手在我头上一阵抚摸，感受骄傲和愉快的同时，我忽然有些同情我的朋友了。那个男人站在我们中间，思索良久之后，一提腰跨上我朋友那宽厚的脊背。我的朋友咆哮一声，叫声极其刺耳。随后它如箭羽一般飞了出去。然后，我的朋友再没回来过。它走的那天夜里，我奋力一跃，冲着月光照及的深林奔去。我完全感觉不到挣脱缰绳带给我的疼痛，我只是发了疯一样狂奔不已。我哭了。
“你再仔细看看，你会认识我的，我们曾是多么亲密的朋友。”它开始讲述起我们的过往。可是我不感兴趣。讲完之后，它讲述自己的在军队的故事。它说自己是要建功立业的，不曾想那将军竟让一个散发胭脂味儿的女人骑在它身上，于是，它愤怒地撞向一棵大树，掀翻了背上的女人。从此，它被视作一匹废马，不但没有机会上战场，常常还要忍受鞭子无情的抽打。
我从鼻子喷出一口气，向着天空长啸，就像你们人类得意时候的大笑一样。我突然想要在草原上飞驰，让大风吹拂每一寸皮肤。当我抬起腿准备一跃而起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毫无力气，接着，我的身体不受控制，“訇”一声倒在了墙边。
“你怎么了？”它问。
“能再见到你，我多么高兴。”我的眼里滚出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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