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楼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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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初七，夜。一道由繁星罗缀而成的银色长河横贯天幕，牛郎织女星分侍银河两岸，遥相呼应。
京城里灯火通明，城内百姓借着夏末佳节，畅享难得的太平欢庆，承露、斗巧、乞缘……一派热闹景象。
就连肃穆威严的紫禁城也仿佛被民间的祥乐气氛感染，处处漾着一丝活泼和欢跃。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某处静谧的庭院内，一个稚嫩的声音吟诵起杜牧的《秋夕》。
“祖母，你说我背得好不好？”
“嗯，不错。”一个年近天命的老妇人悠悠答道，“只是有些哀戚，小孩子还是少念为宜。”
“哪里哀戚了？”稚童问道。他约莫六七岁年纪，眉宇间却自有一种同龄人所不具备的神采飞扬。
“又是秋、又是冷、又是小扇、又是流萤。分明是深宫弃妇之音。你忘了我给你讲的汉成帝班婕妤的故事？”
“没忘，只是……”童子有些委屈，“我觉得这诗唯有第一句似乎有点哀怨，后面三句却给人一种闲适惬意之感。尤其是小扇扑流萤，孙儿觉得有趣得紧。”
老妇人被孙子的话逗乐了，她轻轻摇了摇手中的团扇，“自班婕妤以来，世间被情郎冷落的女子都以秋扇自比，你反倒瞧出惬意来了。真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呀。”
小孙子不服气，郑重道：“境由心生，团扇虽然夏尽秋藏，但来年依旧可以‘动摇微风发’，何必为一时的不得志而郁郁寡欢呢？再者，人非团扇，倘不自弃，又岂会被寒暑所限？”
老祖母被他一席话说得瞠目结舌，万万想不到这小小的身躯里竟有如此见地。
“好好好，你说得对。人哪，确实不应该活在别人给予的宠辱中。”老妇人爱怜的摸着孙子的小脑瓜，“如果自己都活不出个人样儿来，还谈什么情呀爱的……”
遥望着璀璨的星河，老妇人的目光变得深邃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
—2—
那年，还被唤作布木布泰的她，嫁给了皇太极。凭借部族的实力，她一入后宫，便成为仅次于同族姑母——大妃哲哲——的第二号人物。
那段日子，可谓是她一生中最为轻松自在的时光。虽已为人妾，她却仍像一个蒙古少女般活得恣意洒脱，着男装、乐骑射，毫不受宫规拘束。
尽管行为举止完全不像一个后妃该有的模样，但她却懂得一件事，那就是爱自己的夫君。
刚过而立的皇太极，已被拥立为后金大汗，多年的实战历练早将他打磨成一个稳健大气、才德冠世的部落领袖。加上他本就生得俊朗，所以第一次见面，他便成功俘获了她的芳心。
那是一个初夏的上午，皇太极赠予她一柄象牙雕生绡白团扇，说是汉人惯用此物定情。
于是，这个任性妄为的少女第一次尝到了“情”的滋味，从此，她便像世间所有女子一样，把丈夫视为自己的天。
为了让皇太极高兴，她开始潜心汉学，并时常伴在丈夫身边，与之或鉴赏诗词，或品评历史；为了帮夫君解忧，她还致力于维护后金与蒙古科尔沁部的友谊，让自己成为爱人坚实的后盾……
原本是夫唱妇随的一段佳话，原本她以为此生的事业便是站在这个男人身后，支持他、拥戴他。不曾想，如诗的日子竟在她二十一岁那年走到了尽头。
那是一个春天，自己的娘家——蒙古科尔沁部向皇太极进献了她的姐姐，海兰珠。
—3—
海兰珠全然不像一个蒙古女子，她那么温柔，那么贤淑，更像一个生在江南的大家闺秀。正是依仗这种婉约气质，海兰珠一入宫便走进了皇太极的心里。
或许是皇太极受汉文化熏陶日久，审美取向开始改变，或许是他看腻了草原上的刁蛮姑娘，开始钟情于娴静美人，总之，他开始疯狂的宠爱海兰珠。
他封海兰珠为宸妃，居四妃之首；赐名其居住的宫殿为关雎宫，取《诗经》情爱诗篇典故；甚至，他还期盼海兰珠能生下自己的嫡系后人。
而此时已生过三个女儿的布木布泰，竟悄悄降至了四妃的最末位。无人关心她的所思所想。
伤心吗？她本就是妾，只能怪自己忘了身份；怨恨吗？那是她的姐姐、她的族人，又怎么恨得起来？
还记得某个夏日午后，姐姐邀她作伴，取出皇太极刚刚赐予的合欢扇与她共赏。精致的绫罗扇面绘着一双比翼翱翔的雁儿，旁边还题有一句诗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姐姐不懂汉文，问她是何意思。她如鲠在喉，久久吐不出一个字。
看着姐姐天真幸福的面容，终于，她苦笑一声，说：“是吉祥如意、白头偕老呢”。
虚饰的笑颜下，是她那颗突然失去根本的心。
姐姐拿着的是合欢扇，而她则是一柄“弃捐箧笥中”的秋扇了。心仪之人要和别人生死相许，那她一直以来所依恃的信念又算什么呢？往后的日子还有何意义？
—4—
“拜见庄妃娘娘。”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回头看去，正是睿亲王多尔衮。
随着地位的降低，她的身边也日益冷清。唯有多尔衮偶尔探访。
这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从他凌厉的眼神中即可看出。但她猜不透多尔衮接近自己的用意，毕竟她失宠已久。
“王爷前来所为何事。”她心不在焉的问道，手里还把玩着一柄生绡白团扇。正是皇太极当初送她的信物。
“听闻娘娘贵体欠安，特来探访。”多尔衮看似知礼，但所作所为早已僭越。
她冷笑一声，道：“何不去宸妃娘娘处请安，娘娘刚刚有喜，王爷不去沾沾喜气？何苦到我这儿寻晦气。”
“宸妃娘娘兰心蕙质，却囿于女流之见识。不若庄妃娘娘，博学聪敏，胆识过人，实乃女中豪杰，世间男儿犹有不及。臣与娘娘晤谈，每每所获匪浅。”多尔衮毫不吝啬夸赞之辞。
见一向杀伐决断的王爷在面前掉书袋，她不禁笑出声，忙用团扇掩面。
近几年，她除了在两族修好上耗费心血之外，更为助皇太极定鼎中原倾尽全力。为了达成爱人的愿望，她甚至亲探牢狱，说服明将归降。
然而这番努力并没有赢回夫君的眷顾，不曾想却被睿亲王尽收眼底。
自此，多尔衮每有运筹帷幄之惑，便借机征求她的看法。兴许是不堪埋没，又或是为了宣泄胸中的郁结，她竟在亲王面前毫无顾忌的畅谈时局，指点江山。而多尔衮也从不以此为忤，反倒十分认真的听她侃侃而谈。这给了她一种从没有过的欣慰。
不可否认，在她心中，早已把多尔衮视为知己。只是，懂得自己的为什么不是曾经同床共枕的夫君呢？
“……若能娶娘娘这般佳人为妻，成就伟业必定指日可待。”蓦的，多尔衮冒出这么一句话。
“王爷说笑了。”她已察觉一丝不妥。
“本族自古就有收继婚的习俗，倘若皇兄……”
“大胆！王爷请自重！”她惊怒交加，厉声喝止了多尔衮。
正自纠缠间，前方已传来御驾的吆喝声。两人赶紧拜倒在地。
也不知皇太极是否听闻只言片语，虽然二人安然无恙，但当晚久未承露的她即被召幸，还一连数日恩宠不绝。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日后不久，皇太极竟颁布了一条禁令，废止了收继婚的习俗。
她的心中忽然生起一丝侥幸，也许丈夫又忆起彼此之间的情义了？
谁料到，短暂的欢愉过后，她又被遗忘在了深宫角落里。
凄然间，她终于明白，就算被弃如敝屣，也休想逃出这君臣、夫妾的桎梏。皇太极是要抹杀掉她的一切可能，余生只允许她“空悬明月待君王”。
—5—
二十五岁，命运悄悄为她埋下了伏笔。
又是一个春天，姐姐海兰珠未满周岁的儿子病逝，此后不到两个月，她便生下了皇太极的第九个儿子福临。这让自己的母家科尔沁部又有了一个新的期望。
可惜，这个儿子并未给她带来殊荣，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姐姐沉浸在丧失爱子的痛苦中，无视周遭的一切。她的永福宫除了平添一声婴儿的啼哭外，仍然冷清如常。
然而此刻，她的心境已经大不一样。早已无意争宠的她，在悉心教导子女之余，敏锐的觉察着世事的变幻，并积极投身其中，而多尔衮则成了与她并肩的盟友。
平心而论，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或许是对皇太极彻底失望，或许是不想浪费天生的才能，或许是多尔衮的诚意打动了她。或许在心底深处，她只是竭力避免成为一把被弃用的团扇。
“自古以来，世间痴情女子为何如此自限？她们仿佛只是一个被男人命名的物件，一旦被弃，就丧失了所有价值。
“然则，女子并不只是夏天的纨扇，也可以是冬天的火炉、春天的牡丹，更可以是一匹草原上的战马，一柄直刺敌人心脏的尖刀……
“最重要的是，我不属于谁，我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要活出自己的模样！”
—6—
几年后，海兰珠因伤心过度而早早过世。不出两年，皇太极也御驾宾天。这对爱侣也真算是生死相许了。
喧嚣的哀乐中，她百感交集。皇太极是深情的，但他的“情”全部投注在了姐姐身上，这弄人的造化竟生生逼着她看完了一场自己夫君与别人的缠绵恋曲。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对皇太极是爱还是恨，但都无所谓了。前尘不可追，而她脚下的路还长。
就算还残存着对丈夫的情，那也是很小一部分了，她的心比十几岁少女时宽阔了许多，除了男女情爱，她还爱她的儿女，爱自己的才华，爱大好的河山。
天地如此之大，何必苦苦守候一段不属于自己的情呢？
在多尔衮的襄助下，福临幼年践祚，是为顺治帝，她则被尊为圣母皇太后。翌年，大清定都北京，她和儿子及姑母一同搬进了紫禁城。
而丈夫皇太极和姐姐海兰珠则永远安葬在了盛京……
最终，她逃离了这个误终身的男人，用成全解放了自己。
—7—
“祖母，你说皇阿玛是不是不喜欢我？”
遥远的思绪被稚童的疑问拉回，她看了看这个惹人怜爱的孩子。
“怎么？刚刚还那么大志气，现在又‘小人长戚戚’了？’’’”老妇人刮了一下孙儿的鼻子。
“但是我时常见不到皇阿玛的面……”小男孩说着说着，泫然欲泣。
“傻孩子，你皇阿玛日理万机，就连祖母也时常见不到他。……你刚刚还说不能因一时的不得志而郁郁寡欢吗？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嗯，孙儿没忘。所以我一直刻苦读书，希望能早日为皇阿玛分忧。”小男孩抹了一把眼睛，认真的说道。
“是啦是啦，只要不自弃，努力成为出色的人物，老天就不会看不见你。”老祖母露出欣慰的笑容，用扇子轻轻拍了拍孙子的脑袋，“我就知道玄烨是个好孩子。”
祖孙俩在漫天的繁星下说笑着，那团扇摇出的微风，缓缓在空气中荡漾开去，在如流的时光里引发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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