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能够把人活活晒死的午后,已经把街头小巷里的一草一木活活晒晕的午后,把小河沟里的污水活活晒干的午后,一串清凉而又响亮的街头叫卖声吱吱扭扭钻进了母亲的耳朵。母亲停下手边的活儿,提着前些天事先早早就准备好的小半袋麦子出去了,再次回来的时候那个装麦子的灰土布袋里滚出了两个胖胖乎乎的大西瓜,大西瓜坐在地上对着我笑,我咧着嘴对着它们俩笑。绿油油翠生生的大西瓜的到来使我昏昏沉沉的脑袋顿时清爽了很多,我迷迷糊糊的眼睛也闪烁起珠宝的光彩。母亲用清水洗了一个稍微小点的西瓜,用沾有菜叶子的不锈钢刀咔嚓劈开了那个西瓜,红色的瓜瓤明晃晃得扎眼,我感到了一阵晕眩,摇晃了一下硕大凸起的后脑勺之后,咚咚当当,感觉好了些。
“给,给你一块大的。”母亲伸手递给我。
我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那块红彤彤水汪汪的大西瓜。母亲走了过来,把那块比我的两个手掌合起来还要大还要宽的大块西瓜给了我。我双手托着,心跳开始加速,眼珠开始颤动,眼皮开始抖动,脸上的肌肉竟然害怕地发起抖来。我忍不住地蒙头一口咬了上去,咔咔嚓嚓,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唧唧溜溜地拱着吃。
母亲连忙说:“慢点吃,吃了还有。”母亲看着我笑,“这两个西瓜是我从咱们地里啊,捡的麦穗换的。”
我好像是知道了一个掩藏很久的秘密,好像是知道了发财致富的诀窍,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清晰感,也有一种知道甚晚的遗憾感。我看了看母亲颇有成就感的面容,主动又抱起另一块大西瓜,吱吱溜溜吃了起来。吃完三块大西瓜,我就感觉肚皮快要被撑破了,再吃肯定就撑破了,于是我难受地躺在温温热热的凉席上,脸颊上沾着一粒黑色的西瓜籽,肚皮凸起,四肢懒散,一动不动,我痴迷地享受着被食物过度填充的那种满足感与昏厥感。不多时,头脑一阵挣扎过后,开始思忖起了一个令人幸福的秘密。
傍晚时分,晚风窜巷,但天气却依然让人感到燥热烦闷。我拿了一个小布袋出了家门,去了离家最近的那块地——西地。前些日子,我跟着父母亲来西地里收割麦子时,满脸的愁苦,一嘴的嘟哝,浑身的懒散,今天我一个人来西地时是蹦蹦踏踏,又唱又跳,一脸的精神,浑身的劲儿。
残阳在天边撕扯着晚霞,晚霞在天际牵引着暮风,暮风在田野里拉扯着麦子,麦子在土地上紧攥着地皮。我像条鱼儿一样钻进金灿灿麦田,地毯式地搜索着遗落在地上的麦穗儿。
“哆!”我惊喜地叫了一声。一个麦穗卡在了麦茬子里,我万分惊喜地掏出那个悲痛万分的麦穗儿,它看着我笑了笑,我看着它笑了笑,我便把它装进了小布袋里。接下来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惊喜,麦穗儿一个接着一个被我装进布袋里。摸索完我们家整块地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我便像条鱼儿一样又钻进隔壁家的那块麦地。别人家的麦地刚收割完,但是还没来得急捡遗留在地上的麦穗儿。别人家的麦穗儿比我们家的丰满,别人家的麦穗儿比我们家的金黄,事实证明:别人家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别人家的麦穗儿胖乎乎,别人家的饭菜香喷喷,别人家的姑娘水嫩嫩。现在别人家的麦穗儿是我的了,我为自己拥有这么聪明的大脑感到得意,我感觉自己硕大的头颅在不自觉地左右摇动着。我低着头,伏着身子,像沙滩里搜寻金子的淘金者,沙滩里不一定就能搜到金子,麦地里一定就能搜到金子,金灿灿的麦穗儿。
“咯咯咯!”从极远的又极近的地方传来山鸡的声音,我惊喜地抬着头向四周望,看不见山鸡的身影,只能听见它叫唤我的声音“哥哥,哥哥”。我抬着头看着完全黑下来的天色,看着夜色吞没残阳的过程,看着残阳在天际挣扎的悲痛,突然,昏黄将近昏暗的光晕里,极远又极近的地方,一棵枯死的柳树枝桠上闪烁着两粒红彤彤的光,那是山鸡的眼睛在发光。我想起二叔家喂养的那条大狼狗逮住野山鸡野兔的骄傲事迹,我更想起被逮住的山鸡的惊艳美丽的毛色,尤其是尾羽,细长而且色泽耀眼的尾羽,但当我再想起那棵枯死的柳树下卧着一座孤坟,孤坟里躺着一个活活被疯狗咬死的那个疯老太婆的时候,我就打消了跑过去的念头。天色愈来愈黑,躺在麦茬中的麦穗儿反而愈来愈明亮,荧荧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夕阳下了山,天色就要完全黑了下来,山鸡的悲鸣声在我硕大的头颅里呜呜咽咽地回响,我诚惶诚恐地拖着装满了大半布袋的麦穗儿,一路小跑,边跑边唱,一路高歌是因为恐惧昏暗的夜色,又因为恐惧昏暗的夜色所以一路的高歌唱得也是断断续续,时大时小,几近镇喝。跑路带风,风干了额头上豆大的欲流还没来得及流下来的汗珠。
我闻着饭香上了桥,拐进了家门,闪进院里,跳进屋里,把大半布袋麦穗儿急着展示给母亲看。金灿灿的麦穗儿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奇异的金光。母亲眼神里流露着欣慰的光彩,接着对我说:“我咋说这到饭点了你还没回家呢,还以为你又在哪瞎玩儿,忘了吃饭了呢,你去拾麦穗儿了啊,去西地拾的吧。”母亲两只眼睛温柔而又心疼地看着我。“你怎么捡了这么多麦穗儿,咱们那块地不是都被咱们前些天捡得差不多了吗。”母亲边说边把饭和菜搁到我面前的饭桌上。
我慢吞吞吃着饭,硕大的脑袋里酝酿着一个更加巨大,更加令人喜悦的惊喜。母亲吃了饭,就去处理我拾来的那些麦穗儿,把它们从壳里搓出来,然后再换西瓜吃。
夏日里的蒸汽仿佛凝固在空气中,懒得流动。草木都躲到阴凉处睡着午觉,只有野花迎着灼热的阳光开放。午后,一串久久期待的声音终于又来了,我连忙喊叫母亲,扯着母亲的衣袖,叽叽喳喳,含糊不清,用手隔着窗户指着外面,母亲点头喃喃地说明白了我的意思,我连忙找到那小半袋脱了壳的麦粒儿,扯着母亲要出去。
“西瓜,谁要西瓜,又大又甜的西瓜!沙瓤儿西瓜!小麦换西瓜,谁要西瓜!”商贩开着一辆汽油燃烧的三轮摩托车,停在了距离我家不远的那条小路上。母亲顺着商贩叫卖的声音找商贩,我顺着又大又甜的西瓜散发出来的香甜气味寻找商贩。
商贩拿出一杆秤,准备量一下那小半袋麦子。母亲对商贩说:“挑个好点的,可不能不熟,瓜不熟俺可不要。” 商贩饶有自信地说:“俺这瓜都熟了,不信一会儿打开口让你看看,不熟这瓜还是我的,不让你要,咋样儿?”母亲笑着说:“一会儿你打开口让俺瞧瞧,俺怕这瓜不熟。”商贩从车兜里挑出一个西瓜放在布袋里称量着,他说:“这个不行,有点大。”商贩又挑了个稍微小点的西瓜,说:“嗯!你看看,这秤不高不低正正好。”商贩把秤杆移过来给母亲看,母亲看了一眼,便接过装有西瓜的那个布袋,嘴里含糊不清嘟哝了几句。母亲又把装有西瓜的布袋给了我,我提溜着布袋兴奋地往家里跑,边跑边思忖着,硕大的头颅里推测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真理:麦子既然可以换又大又甜的西瓜,那么麦子也可以换又白又甜的甜瓜,换又香又脆的桃子,换又酸又甜的苹果,可以换邻村生产并向外出售的香馍馍,甚至可以换隔壁邻居家的那个美丽可爱的大姑娘,我由此得出了另一个不可推翻的永世不变的结论:麦子就是金子,麦子就是生命,麦子就是未来,麦子就是一切!此后,麦子就对我起了不可抵抗不可抑制的诱惑力。
第日午后,睡过了午觉,避开了太阳最烫人的时刻,我就掂着一个很大的灰布袋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准备把古泉水村西边所有地里的麦穗儿通通捡个遍。我走在通往西地的路上不断肯定自己,不断暗示自己:长在地上的是别人家的,落在地上的谁捡到就是谁的。后来,当我看到一块儿还没收割,闪耀着扎眼的金光的麦地的时候,前面的自我暗示,前面的自我肯定都被一股脑儿推翻了。我感觉那块金灿灿的麦地在向我招手,感觉心跳在加速,感觉血流也在加速;我感觉天地在旋转,日月在轮回;我感觉头晕目眩,目眩神迷;我感觉一股强烈的征服欲在硕大的头颅里升腾,感觉一股强烈的占有欲在硕大的头颅里翻滚,感觉一股不可遏止的强盗般的豪气与魄力在硕大的头颅里蓄积。我稚嫩的双手在颤抖,硕大的头颅在摇晃。我放了一个响亮的屁后便疯了一般地奔向了那块金灿灿的麦地,像小狗扑向骨头,像小猫扑向馒头,像野狼扑向羔羊,像二叔扑向寡妇。
我跪在地上看着饱满的麦穗儿,嘴一歪,一线涎水从嘴巴里流了出来。我起初小心翼翼掐着麦子的头颅,把麦穗儿掐下来,装进布袋里,后来越来越大胆,越掐越来劲儿,掐着麦穗儿,卡卡蹦蹦响,十足的喜悦洋溢在我的脸上,我像一头疯了的小牛犊一般摧残着麦子。麦子的头颅一个个被我取了下来,只留下笔直的麦秆扎在麦地里。突然,我扑通一头栽进了旺盛的麦地里,所有欢快的感觉瞬间幻灭,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背后传来,飞速地流遍全身。我没有哭也没有叫,嘴里叼着一根香甜的麦秆儿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麦芒和脸上的浮土,两只蓝汪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那个黑黑瘦瘦的中年男子。他挡着夕阳站在我的面前,他黑色的身影完全遮挡住了我,我看不真切他的面容,但能清晰看见他黑乎乎的大嘴咧着,牙齿在里面狰狞着,咆哮着。我扭过脸看了看被我摧毁的麦田,嘴一歪,一线涎水又流了出来。
“谁家的鳖羔子,你爹叫啥?”他立在我的面前大声呵斥道。我抬着硕大的头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妈的,还给我装哑巴!”他用磨砂纸般的大手掌摩擦着我硕大的头颅,接着就是梆梆梆敲击着我的头顶,像一个老和尚在寺院里敲击木鱼一样。
他一把从我手里夺走布袋,把布袋里的所有麦穗都装在自己的布袋里。他气得脸通红通红,我看见他的嘴对我说:“走,去找你爹娘去,我倒要看看这是谁家的龟孙毛孩子。”他张着宽大的手掌抓着我那硕大的头颅,推着我回家。他左手提着满满一布袋麦穗儿,右手按着我的脑袋。我拿着空布袋,面无表情地看着火红的狐狸在草丛间踱来踱去,听着枝头的山鸡又在呼唤哥哥。他边走边用他那坚硬的手指肚敲着我那凸出的后脑勺,像敲着一张铜锣,咚咚咚有回响的余音。
我领着他走上了石桥,进了我家门。他还没进门就呼唤我父亲的名字。父亲出去帮别人干活去了,没在家,我母亲从屋里走了出来,诧异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
母亲说:“这是咋回事儿啊?”
“咋回事儿,长这么大的脑袋,不办正事,偷掐俺地里的麦子,正好让我逮着。”他边说边拍着我那硕大的脑袋,嘣嘣嘣,咚咚咚。
母亲生气地看着我说:“有没有掐人家的麦子。”我抬起头望着母亲,一股热泪从眼眶中钻了出来。
“一做错事儿就抹眼泪。”母亲走到我的跟前。
“就这吧,我也不说啥了,好好管教一下你家的小孩儿,别让他再出去惹事儿了。”他背着那满满一布袋麦穗,弓着背转身走了。
我跑进了屋里,坐在床上,一声不响。
母亲跟随着走了进来,说:“你为啥掐人家的麦子?”
我默不作声,感觉腰间有针刺的感觉。
“别人家的,落在地里的麦穗都不能捡,不能拾,长在人家地里的麦穗儿你也能掐?!”
腰间那种针刺的感觉从一点扩散到全身。
母亲只是训斥着我,但是从来不打我。我扭着眉毛,愁苦着脸,用手去抓挠腰间的疼痛,之后,我嘴一歪,笑了,一汪涎水又流了下来。我把扎在我腰间的金灿灿的麦穗儿举给母亲看,说:“娘,麦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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