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
1.
我姓始祖四兄弟明末从山西迁移入黄县,在山脚下有一寺庙落脚,庙中长有一株麻树,取名麻院慕家,族谱从入黄县始祖记起,到我爷爷一辈经历了十一代。
家里有一张家传的家谱,每到过年时,都要挂出来供奉。虽装在樟木箱子里精心保管,也是经不住岁月的侵袭,纸张早已破旧,字迹也有些模糊,可每一笔勾勒,每一抹痕迹,似乎都记载着跨越千年万载的故事。今年,父亲找来了村里的明白人重新誊写,仔细观看才发现我爷爷那一辈空着一栏,询问了誊写家谱的老人,我才知道我居然还有个二爷爷。
关于二爷爷,父亲不愿多说,只告诉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回来过一趟。
2.
上个世纪30年代末的一个除夕,阴晦天空暗下来了,沉沉的暮色完全笼罩了小村庄,渐渐的什么都看不到了。太爷爷家的煤油灯挂一跟秫秸上,秫秸挂房梁上。太爷爷趴在被窝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烟锅的火光一明一暗,呛人的烟袅袅升起弥漫了整个屋子。村头还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分不清是枪声还是鞭炮,渐渐地,响声零星起来,夹杂着一两声的犬吠,硝烟也一丝丝的散去。
往常年这时候,祠堂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村民们扶老携幼纷纷去祭祖。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家族出现了无数分支,每房支系誊写了各自的家谱供奉在家中,可祠堂里依然供奉的家族总谱。习俗被毫无征兆的破坏,两日前,两个日本兵跟着三五个伪军便进了村,只是几个人的光景,在光天化日下,在祠堂外当众强奸了姑娘冬囡她娘,一把刺刀刺进了冬囡哥哥的胸膛,鲜血顺着刺刀流了一地,贱到了写着“本支永长”四个大字的牌匾上。日本人说,冬囡哥哥是八路。
冬囡姑娘是二爷爷打小定下的娃娃亲,二爷爷青筋暴起,扯了扁担要出去跟日本人拼命,无耐太爷爷拼了命的阻拦。“你大哥在城里教书,日本人烧了学校,大哥下落不明,你跟日本人拼了命,这是让我绝后吗”,二爷爷扔了扁担,仰天长啸……
当年初一的太阳冉冉升起时,村里突然喧嚣了起来,人们纷纷探头张望,村口的那一口古井前围了不少人,冬囡坐着地上哭天抢地的大哭,围了一圈人,井口的冰很厚,人们颤着身子,双手插在棉衣的袖口里,狂风肆无忌惮,凉飕飕的,直灌入人的衣襟,吹得人心寒。二爷爷心中一惊,奔着人群跑了去,不出所料,冬囡娘被日本兵强奸后便没了踪迹,家人找了一夜,天亮后在井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二爷收拾了行李,要去当兵杀日本人,太爷爷再三阻拦,“祖宗早就立下规律,第一,为官不忠不善者,不得写入家谱 第二,家有老人不养者,不得写入家谱,第三, 作奸犯科者不得写入家谱。”
“你大哥下落不明,你走后,留下我和你娘,天大的不孝,你个逆子”
二爷爷辗转了一夜,天边刚泛起了鱼肚白,在门口磕了三个响头,偷偷的告诉了太奶奶,便踏上了征程。
3.
三年后,二爷爷回来了。
原来他刚到县城,被国民党拉了壮丁,二爷爷想也好,能打鬼子就行,可当兵几年,没跟日本人打过仗,光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仗。日本人走后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
这年冬天,二爷爷所在的部队被困在省城济南城里,三天没颗米未进,只记得飞机在头顶上不停地呼啸,城门上的机枪枪管子都已经发红,城外黑压压的一片,啥也看不见,二爷爷只能胡乱放枪,也不知子弹能飞到哪,他倒是希望子弹自己能长上眼睛。“轰”的一声巨响,二爷爷便失去了直觉。不知过了多久,当二爷爷清醒了过来时,端着枪的解放军也冲上来了,有个老兵让二爷举起双手。
第二天早晨,二爷爷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着,想回家的就站出来,去领回家的盘缠。
既然日本人跑了,二爷爷就选择了回家。冬囡成了二奶奶。
4.
十多年后的一天,二爷爷正在睡觉,一下醒了,满村人都在嚷嚷,声浪刚歇,也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二爷爷被村民门叫到了村大队大院,“共产党万岁”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二爷这下懂了。也连忙捏紧拳头,举过头顶,埋头低吼:共产党万岁。
喊着“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戴着红袖章的人,先是到了村里祠堂,砸了牌位,烧了族谱。太奶奶收了自家的家谱,糊到了天棚上。天棚是用高粱杆打个架子,再在架子上用纸张一张一张糊起来的,然后用钉子,把架子钉在房梁和檩条上。经过多的烟熏火燎,天棚纸张变黑变脏。逐渐破碎,破碎了便要找破旧纸张补上,一来二去,整个天棚补丁摞补丁,花里胡哨的,看不出个原来的底色,这个家谱帖到了天棚,还真是啥也看不出。带着红袖章的红卫兵来了几次都没发现,只是收了大柜上的金属把手和铜环要去炼钢,家谱就这么保存了下来。
村里每天都有游行的队伍在来来去去,越来越多的人手臂上带上了红袖套,胸前戴上了毛主席的红像章,手上举起了毛主席的红语录。他们喊着革命的口号,唱着革命的歌曲;开始有人头上戴了纸糊的高帽子,有人胸前挂上了大木牌,还有人敲着破锅破碗高喊着打倒自己的口号走过来;带着木牌的人中就有二爷爷,木牌上写着“国民党反动派”六个字,打了红色的六个x。
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会被打成这样,二爷爷满脸是血,他头发都被写染红了,他躺在地上,不知道有多少只大人的脚和小孩的脚蹬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像是台阶似的被人踩个不停。
被拆的祠堂成了一片空地,戴着红袖章的人整了一个高台,高台下每日都被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二爷爷每天一早就要提着那块大木牌出门,低头站在高台,所有的人都看着二爷爷。人群中居然有太爷爷,他大步走向高台。
“帝富反坏右都是我们的敌人,我要跟反动派划清界限,”太爷爷高呼,“当年,背着我走了,他已经不是我儿子了……”
等着开批斗大会都走了,二爷爷才取下木牌,拿起扫帚清扫起大街。回家后擦去脸上的唾沫,又把木牌擦干净后,才能入睡。而太爷爷这时在家中,和太奶奶紧紧的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抱头痛哭。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我有罪呀……”
村里的批斗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直到有一天,某日的游行中,二爷爷就被人群冲散了,后来竟然就失踪了。有人说是被反动势力给救走了,有人说是她自己跑掉了,因为当时正好跟学校的一个案件有关。具体案件不详。
红袖章们来到二爷爷家把所有的地方都站满了。二奶奶惊恐地看到家里的衣柜已经掀翻在地,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二爷爷他们的衣服,他们抽屉里的东西铺了满地都是,后又一哄而去。
5.
二爷爷就这么消失了,杳无音信。
确切的说二爷爷是出逃了,大家都说他受人鼓动,成为了彻彻底底的反革命。既然是反革命,在后面的动乱中,整个家庭都得跟着遭殃。这种连带关系就更加明显,我的几个伯父也因此被禁止参加高考。
而这么多年,二爷爷也没有来找她,但是二奶奶却一直在寻找着二爷爷的下落。据说有一次,二奶奶太想他,一个人大晚上沿着他当面逃跑的方向走了几十公里远。被追回来时才发现自己是梦游,也许这梦里有他吧,不然还能有什么样的力量让她大半夜走得那么远呢?
而因为流言漫天,那时二奶奶也不受亲戚的待见,再后来她的两个儿子被斗死,她自己也年老了,终日寡欢,直到后面平反了,才被正名。
6.
二奶奶正名之后,二爷爷突然有了下落,可是那已经是分别数十年之后了。
据说二爷爷又逃到了香港,并且在香港定居了,娶了新的老婆,生了三个孩子。听村里老人说,二爷爷回了一趟老家,据说是他“出逃”后第一次返乡。而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到他们时隔几十年后相聚的喜悦和酸楚的场景。
那一次的相见,二爷爷要将她接回香港和他一起还有他的孩子们住,那会儿他的小老婆已经去世了。可是,二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去了。直到二奶奶去世,据说二奶奶走的时候,嘴角上扬,笑得很安详,就像那个梦,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又仿佛一切都变了。
7.
村东有一大片芦苇,长约二里,宽则几十米,从山上下来的水沿村南的水沟流进苇子荡里。芦苇一米多高,荡里掺杂了沼泽和泥浆,进入后一片又一片一模一样的芦苇丛会让人眼花缭乱分不清南北。抗日战争后期,日本人进村后村民便都会躲藏在这里。鬼子进入后会被泥陷住,拔不出腿来。只能在远处放几枪便会离去。
二爷爷回来那几天,在芦苇荡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在寻找昔日的光阴,回忆那些带血的记忆。
二爷爷说当年在拆掉的祠堂外挨批斗的时候,发现一块燃烧未尽的木牌,木牌上刻录着家族的来源、迁徙、文化等,记录着家族每个分支的血脉传承。他趁人不备,冒着性命藏在棉裤中,待人们散去,取了麻油纸一层又一层的包裹后藏到了芦苇当中。
二爷爷在芦苇荡里寻找的正是这一个木牌,当年祠堂正中高挂的“本支永长”牌匾, “永长”就是我们家族的堂号。有中国人的地方,遇见同姓的,互报“永长堂”,只要堂号对的上,就是一家人。
8.
那片芦苇荡已经不再,记录着家族变迁的木牌始终不知踪迹。村里重修族谱的时候派人寻找过,也都无果。那张糊在天棚上的家谱直到八十年代末才被发现,但记录的仅是我们家这一小支。二奶奶的名字被填上,爷爷奶奶去世后,名字也写上了家谱,二爷爷的牌位上一直空的。
“填上二爷爷的名字吧?”我对父亲说。
“这些年,断了联系,你二爷爷比你爷爷小十岁,也不知道是否走了,备不住还健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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