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海
七
随着秋收的开始，刚刚落马平息了十几二十天的两派斗争，在秋田播种宣告结束后一夜之间迅速升温，以山洪爆发之势席卷整个关中乡村。
鸡叫三遍的时候，村里像进了土匪一样，突然大乱，脚踢拳打粗暴的砸门声，恶狠狠的咒骂声，街道小巷杂乱奔跑的脚步声，小娃受惊吓的哭喊声，大狗小狗的狂吠声，撅头、棍棒、铁掀、锄头打斗的激烈碰撞声……噩梦般打破了宁静的黎明。睡得正香的杏花被喧嚣声吵醒，隐隐约约听到院子有咕咕弄弄的说话声，她屏住呼吸贴着窗户细耳聆听。
"我说贤侄啊，你就听我一句劝，再别跑了，就藏到这柴房里，我从外边给你把门锁上，无论谁一般不会怀疑到这里边有人。”杏花听出这是父亲的声音。"王叔，你的好意我张秋生心领了，你和我舅以前虽然是雇与主的关系，但都仁仁义义，亲如兄弟，我一概尽知，所以我就是被那些人抓住打死，也不能给你惹上麻烦，好叔呢，你别再劝我，吃完这块馍我马上就走！”张秋生，张秋生，咋这么熟悉的名字呢！杏花终于想起来了，听父亲说过他是四队司延华的外甥，王莽人民公社的主任；哎呀！这些造反派，连公社主任的反都敢造，真是无法无天了！
"这会儿外边乱得没个样样，那伙学生被人家煽动起来，不明真相，下手又莫个轻重，你这会儿出去绝对是凶多吉少，啥都别说了，你给我进去！”一个踉跄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拉上门板的咯吱哐当声和锁子穿过扣环捏上的嗑噔声。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大门被打得啪啪啪地响。"开门！开门！”杏花心想，糟了，张主任恐怕在劫难逃。"哎！来了！”杏花拉开窗扇看到父亲答应着打开大门，一帮子十几个人手拿棍棒冲进院庭。"大叔，晚上你家有人来过没有？”"有啊，晚上我跟宝群下了大半夜象棋，怎么了？”"不是，我说的是有没有生人来过，一个戴黑框眼睛的中年人。”"没有，没有，宝群老汉走了我一觉就睡到这会了。”噢，快走快走！别耽误时间，让那姓张的跑远了！”呼啦啦，那些人冲出院门走了，父亲在确认了那些人的确是远去了 ，才关上大门，暗自庆幸，好险哪！
天亮后，杏花才了解到，就在昨晚张秋生突然被"冲啊”的喊声惊醒，拉开窗帘，透过玻璃窗户模糊地看到黑压压的人影正在翻墙入院，他立刻意识到，这一伙子亡命之徒要来真个地了，他没敢拉亮电灯，摸黑穿好衣服，勾上鞋，一把从床边的桌子上抓起眼睛从公社侧院他那间单人宿舍匆忙逃跑，翻过不高的青砖院墙，顾不得沿河堤过去走小峪河桥，直接淌过黑幽幽泛着寒光的河水，从田野里一路向南逃跑。明晃晃的月光下，秋播结束的田野无遮无掩，很快被人家发现，几十号人手提棍棒穷追不舍，多亏他上学时是学校的长跑健将，一路跑来总能将那伙人远远地抛在后边。他本打算在下三官堂彻底摔掉追他的人，可没想到县上的造反头子——徐宏彪的儿子徐耀先早就派人分兵各村，联络煽动起各村的造反积极分子和有关学生，结果人家内外夹击，张秋生差点被捕，在乱冲乱跑中头上身上先后被乱棍击中。凭着本能的求生欲望，他夺过一根棍子，一阵激烈的较量冲出圈外，放开腿脚绕过上三官堂，继续往南拼命逃亡，因为他明白，在自己的事情没有彻底搞清楚之前他绝对不能出现意外，一旦有个这那，连累地将不是一个两个人。
他知道这些人非得致他于死地的原因，解放后，公开声讨为害一方的徐宏彪时，全公社人都很害怕，是他联络全公社各村曾经遭受其害的乡民在声讨书上签名画押指认其恶劣罪行，终于让这个昔日的土皇帝在全县游街示众，啷当入狱，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谁料想当阶级斗争愈演愈烈之时，徐宏彪竟通过各种渠道疏通关系，得到缓刑减刑，最终被释放出狱，刚刚走出牢笼就被县造反派看中，吸收为骨干成员并被这伙人当作顾问，其子徐耀先也鸡犬升天，一下子成了造反派中的红人，这下复仇的机会来了，凡是当时在声讨书上签名的人，成了造反派首先要对付的对象，而给他拟的头条罪名是在朝鲜战场上通敌卖国，他当时听到后脸都气青了，当着调查组人员的面平生第一次暴了粗口，"这些人放她妈的箩圈狗臭屁！当时我所在的六连正在抢抓时间翻越一道山梁，美军飞机突然飞过投下一颗炸弹，我顿时失去了知觉，三天后醒来时浑身已被血酱，躺在沟底牺牲的战友身旁……我卖国，亏狗日地想得出来！”
第二条罪名是他收过当时签名画押群众每人的贿赂。其中收受贿赂的还有王家村的王生荣、李海文、司智茂……；三官堂村的孟养军、孟安红、李福平……；红庙村的高学龙、伍建平、赵坤安……等等等等。"纯属子虚乌有，信口雌黄，我接受调查，咱把当年那些人一个个叫来当面对质，事情不是很快就明了嘛！”可调查组的人并不赞同他兴师动众的做法，作完笔录啥都没说，就离开公社回县城去了。
啥都没弄清楚，突然袭击下黑手，这就是所谓的调查结果，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了冤死鬼！张秋生边跑边想，猛地加快了速度，穿进面前的村子，刚拐进一条巷子，就听见不远处激烈的打斗声，心说坏了，不能再往前跑，如遭前后夹击，我命休也！他急中生智，毫不犹豫地翻墙进入一家院子，正好撞上五更起夜出来解手的王栓和。
对于最近几年接踵而来的各种运动，杏花似乎没有任何兴趣，一直保持着一种既不参与也不评说的中立态度，在她看来那些运动中无论那一项运动，都是一把无情的双刃剑，在给别人制造麻烦和痛苦的同时，也把同样的结果带给自己。她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姑娘，她不想也不愿意让自己的亲人为她操心担心，更不想让乡党邻里们对自己说三道四，让人背地后指脊梁骨；她只知道农业社人要吃饭就得挣工分，而工分得靠辛勤的汗水和踏实的劳动来换取，具体到自己，除了大雨天外，就是每天热水汗流 ，雷打不动的几笼青草。然而通过眼见的公社主任张秋生被追击，逃亡的残酷事实，他倒立刻担心起自己的心上人李强来，她担心他经不住别人的鼓动，也参加打来斗去的派系斗争；本地人都有个三亲四故，他一个远方的外乡人在这无依无靠，一旦牵扯进去，麻烦可就大了。
她的担心并非多余，就在昨晚李强回到宿舍后，其余的十一个人都聚集在一体正在等他。和他同宿舍的马鸣说刚才副大队长司治忠和县上派来的两个同志过来动员咱们参加造反运动，我们都没有表态，就等你这个学生代表回来商量拿主意呢！"这有商量地啥呢，谁愿意参加谁就参加，我不反对，反正我不想参加；我们到这来是支援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惹事生非搞斗争的！”李强刚表明自己的态度和观点，大队长王生荣领着四个生产队的队长就来了。王生荣告诫学生们一定要认清形势，站稳脚跟，不要随波逐流，制造事端，影响农业生活生产，特别强调学生代表要起示范带头作用！
本来有几个头脑发热的学生听了造反派的煽火正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现在看学生代表李强坚决不参加也都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杏花从侧面了解到这些消息后总算放下心来。她还像往常一样装着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去割草再到饲养室交草，并打听观察村里的动静，再把这些情况提供给父亲。父亲综合了一天所掌握的情况感觉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严重得多，张秋生主任的处境仍非常危险，这些人不把他整倒是绝不会罢休的。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给张主任找一个绝对安全的藏身之地，先避一避风头再说。王栓和老汉不经思索就为他想到了一个安全之地。
天黑严以后，栓和让杏花出去叫来了自己的弟弟栓柱，说明情况后，栓柱一拍胸膛，"哥，这个你放心，事不宜迟，借这会儿家家正是吃晚饭时间，赶紧走吧！”
借着夜色掩护，王栓柱领着换成一身庄稼汉打扮的公社主任张秋生，出村走小路连夜赶往商州黑龙口三道岔，杏花的姨妈周彩凤家。徐耀先安差到各村的造反积极分子做梦也想不到，王栓柱身旁这个换了一身衣服，摘掉眼镜戴着草帽，手里捏着旱烟袋的人，就是他们苦苦寻找，却似人间蒸发了的王莽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张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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