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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金鹿”的活色生香日

“大金鹿”的活色生香日

作者: 敏也 | 来源:发表于2017-09-23 23:27 被阅读490次

    那段时间,我在放学后的时光里追随着母亲的脚步,看她和村里的婶子、大娘、姑姑、姨姨们趁了农闲,凑在这家、那家泥土的地上或是火炕上,拿了大的、小的撑子,集了彩线,做绒绣。这个新传来的手艺给不变的乡间生活注入了一种介质,每个忙活的身影都蒸腾着热气,我整个的人都在那样的现场里被烘暖,用燥动不安的心去看她们口口相授、看她们把丝线戳进布料上再拽出,在布的表面抻拉出一些圆环……布面上画出的图案慢慢被线的圆环覆盖,线的每一次抽拉都让这些长出布面的部分不停颤动……夜色晚去,各自回家后,母亲也还紧赶慢赶地完善着那件绣品。我的心被那些彩色蛊惑着,母亲的每一点进度都被我盯紧。最后的绣品完工日母亲周边围了大群的人,那些绣了一朵花、一片叶或是一条金鱼的,都暂且放了自己的作品来观看被公认为巧手的母亲的“大制作”。母亲手中的剪刀伸向黑色绒布料上彩线的圆环,圆环被豁开、剪平,细小的线头掉落地面,那黑的面料上就现了一只小鹿。“哇--”,周围都是惊叹,撑子被解开、绣品被拿下,从这只手传到那只手。我就在大人的手缝里偶尔看那只鹿:大的眼、长的角、跳跃起的四肢……在以后的日子里,这块长方的绣品在母亲的手里被剪去边角、折叠弯绕,最终成为了自行车车座的形状,我才明白那是一个车座套。在村里个别人家已经有了自行车、已经骑着它飞一样地奔出去的时候,母亲也在准备着迎接属于我们家的一辆“大金鹿”能在某一天到来的日子。

    乡村的路上偶然会有一辆自行车从远处飞来,在杨树分列两边的那道泛白的土路上炫出一阵风。那骑车的身影充满着巨大的诱惑。遇到熟人,他会跳下车来,招呼打完,就用手扶着那辆“大金鹿”羊角般分向两边的车把,在泥的路上快推,然后一只脚踩在了一侧的踏板上,另一只脚点过地面、向后翘起、收在腿弯处稍做停留又点向地面做车子的助推,那轱辘的转速就快起来。在某一个刹那,翘起的后脚向后伸直、向右撇出、跨过车座,屁股就坐上,后脚就踩到了另一面的踏板……自行车瞬间加速,左右脚分踩踏板向前,人和车就飞出去,口哨也飞起来,留给我们的只剩下一个欢愉的背影。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是会回家报告的。“我又看到‘大金鹿’了!”祖母就给一个无奈的笑,父亲会锁了眉头看我,母亲会在事后偷偷翻出那个绣着金鹿的座套轻抹……

    那个年代只生产那么几个牌子的自行车,永久牌、凤凰牌,胶东地区的人们最喜欢的是青岛产的金鹿牌自行车。这种牌子的自行车有两种型号,一种载重型,一种轻便型。在乡村土路上,需要载东西,需要“带”人,人们攒足了钱时当然是选能拉能装的“大金鹿”了。在村人还在不断改良独轮车,让它能够更好地胜任乡间的劳动的日子里,有那么一辆、两辆的“大金鹿”闪在村路上、立在人家的房前屋后,那肯定会招来饱含各种滋味的目光的。本家的四爷爷有工作,久居城里,调回公社工作时骑回来一辆旧车,牌子已不可知。锈了车身、松了链子,推起来“桄榔桄榔”响,也还引了乡邻反复验看,每次推出都有一群小孩子跟随。校长令先生也有一辆自行车的,老旧、干涩,链子经常掉落,白天就摆在老师办公室的门口,谁得便谁用,成了村里两代人借着学骑车的工具,谁借去用令先生都是咧嘴笑。

    “大金鹿”可就不一样了,光闪闪的大飞轮,铮亮亮的扣链子,再加上弹簧鞍座,清脆铃铛,立起的样子也有动态的感觉,仿若长角的鹿儿要扬蹄奔去。再加上后轮是倒轮闸,向后轻踏就可后刹车,前轮是杠杆触闸,右手一握把手就能前刹车,这样那骑车的人会在你的面前忽然停下,一脚点地,和“大金鹿”一起立成一幅画的样子。更何况人们有了车子就不知如何装饰它好了,轱辘的每一根幅条上会贴了红的、花的纸,一跑起来把人的眼睛都吸到那旋转如风的轮子上了,专等着看那车快、慢之间在车轱辘上变换出的神奇图案。还有的在后车座上焊了铁条,扩展出些面积来,绑在上面的东西可以更多,甚至可以坐上两个人,前面大梁上再坐一人,招摇着、呼喊着在街面上跑过。所有的人都在钥匙环上做出些花样,用透明的塑料切成条编成金鱼的、辫出花瓣的,或者就剪成绒绒的小球的样子,在车子上飘摇晃动。那些赶过集后的人们更会让“大金鹿”满载而归,后座上绑的框子里装上活物,两侧搭下的篓子里装上菜、果,前面的把手上又挂了粉、肉……本来用腿得走半天的路,它用半个小时就能来回跑过;本来一个人能去的地方,它可以带着几个人去……这“大金鹿”就成了好多人家的心思。

    有“大金鹿”的人家多了起来。主人骑着它们在路上穿梭,洒一路铃声;骑着它们从高坡上飞下来,年轻的人就松了把手,大张开臂膀,敞开的衣服飘起来。开始这些车还被大人们金贵着,后来小孩子也可以学车了。放学后、或是星期天的场院上就被一圈一圈的车辙覆盖,圆的轱辘印下的痕迹互相交叠着、重合着,画出一些没有意义的图案。这样的时候我会在场院的边上坐着半天不动,看那些大孩子、小孩子学骑车。后座上横绑一根长棍的“大金鹿”,被小孩子歪歪扭扭地推出去,大人在后面拉着车座,把握着车子的平衡,说着些骑车的要诀。车子推得快起来,大人奔跑起来,小孩子脚下却乱了阵法,心慌得叫嚷着要停下,大人们在这样的关头却还总是催“快!再快点!上车!……”车快起来,左脚踩上左踏板,右腿却翻不过车梁,就从梁的下面穿过去踩上右踏板,左右脚分别地踩下去。“快!不用怕,我在后面……”大人喊着,手却松下来,车就倒下去,幸亏有长的木棍支撑着……笑和哭、泥和铁、碰撞和受伤,混乱的车轮印迹,让那个农用的场院呈现着另一种生活的样式。学了一段时间车的大孩子也还不能坐上车座,就站在踏板上骑,脖子直立,眼睛瞪圆,整个身子随着脚的上下在车的一侧起伏,吃力但却骄傲着,……有的孩子可以放单骑到南河坝上的大路了,人没车高,却蹬开车子跑了,急得我用眼睛去追那车的影子……满脑袋都是那些孩子车上车下的身影,我在心里勾勒着自己的家人能拥有一辆车时的情景,但又清楚家里还没有能力买一辆自行车的现状,就跑回家去看母亲藏起的车座套,看那条彩色的金鹿伏在黑的绒布上孤独地张望……

    我记得那些日子里,母亲把一瓢瓢粗食和一把把山上拔来的草倒进猪石糟时望向猪圈里那头猪的眼神,父亲赶在上山干活前摸黑就开始的把猪圈里积下的猪粪一锨锨撂出、再一车车推向地头的身影,祖母每天傍晚在鸡舍里捡起一个、两个鸡蛋放进纸糊的盒子里数数的样子……年尾时大人们点数那一点点剩余,算计着置办什么样的必需品时的场景……我总在家的某个角落里,望着大人们处在确定和否定的矛盾中,想着不知道哪一年“大金鹿”会列进那些必需品的行列里。

    惊喜出现在一年后的日子里。我放学回家的脚还没踏入街门,就听到院中有铃声,是的,是“大金鹿”的铃声,清脆、悠扬,有金属的质感,我长久浸在那种声音的欢唱里早就敏感于它那特别的音色。我跑进第二重院内,那里果然就立着一个“它”:浑身乌黑、轮毂闪亮、链齿匀称、脚踏平直,没有一处不好看。我就寻那车座,果然裹上了那金鹿座套,闪着些绒绒的细碎光亮,规整地绑合在那里,没有一处不贴服。“哈--”,我的心快蹦出来,却又碍于家规,忙敛了喜色,不赶过于声张。全家六口人围了“大金鹿”端详、抚摸,轻言浅笑,老屋的上空笼了一层喜气。

    我们家也过上了有“大金鹿”的日子。运送物品量较大的农活还需要独轮车推着,但很多的山上活计可以骑着自行车去干了。父亲载着母亲,母亲扛着锄头,向着山上去的影子一会儿就融在了朝雾里;或者父亲独自上山,把铁锨别在车座与车梁间,在白花花的太阳里哼起歌谣;秋天去十里外的莱山捡蘑菇时,父亲也可以骑上车子摇一路的铃铛了……最快乐的是赶集,央求父亲成功的时候,他就把我放在横梁上,让我看“大金鹿”的轱辘仰起来上坡、顺下来下坡,看车子穿过狭窄的村路、越过田头,在沟渠边的小路上跑过,路的坑洼带来车子的颠簸引来的身体上的疼痛却抵不过精神上的快乐……

    这样的日子在半年后结束。那是冬天,父亲去黄水河西大谢家的姑姑家,“大金鹿”锁在门边,待出门骑时却不见了。父亲、姑姑、姑姑家的亲人、邻人跑遍了村子找,可哪里找得见呢。我已不记得父亲走回家时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全家人落在冰一样的气息里,争吵和埋怨对找回“大金鹿”以及它身上的那件绣品没有任何帮助,每个人都陷在了沉默和沮丧里,日子突然就失去了希望。“150块钱呀!,怎么攒的呀!”母亲后来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还是沉在深度的难过中。

    没有法子,母亲就以去看生病的大姨的缘由去到大连,在工地上做了半年的翻砂工,拿回来三百元,才又另买了又一辆“大金鹿”。这一次父亲对它的看护就更严了,锁买了最保险的,停下时总放在心里以为的最安全的地方,在时有丢掉了自行车的乡间传闻中谨慎着,得以让这辆“大金鹿”在我们家一直呆到全家搬到烟台前。

    在父亲骑着它下地干活、进城办事,母亲骑着它在新兴的小作坊里做“面包服”、做帽子、鞋子,到后来发展成一村一村的照相的生活中,我们姊妹三个也相继学会了骑车。我初中的最后一年和大妹初中的第一年交合,骑上“大金鹿”带上大妹上学的光景总在我的脑间沉浮。在去上早自习的路上看到对面有同学过来,车把一拐骑到路边的深沟里,跌出满身的泥土;在多年不遇的大雪的清晨,两把铁锨绑在车上,在深至小腿的雪地里,大妹扶着、我推着“大金鹿”走,两里多地的路程我们“跋涉”了一个多小时,进到校园时只有不到十个人;在每一个有晚自习的深黑夜里,一群的初中生们骑车回家,留下一路的喧嚣热闹……日子向好,我骑车拉着祖母到石良镇的电影院里看电影,一路向几乎不出村的祖母介绍路边的店铺,说得起劲回头看时,祖母被甩在了刚冲下的高坡上还在冲我笑;带着小妹去做记不清的什么事情时,也是在快骑上赵家村的那个陡坡时把她丢掉很远而不知;夏日的正午,地头洒下的菜豆结出细长的豆角,我被家里遣了骑车去摘,拉一捆回去炒着吃、腌着吃……我考上蓬莱师范,父母本来要坐公共车送我去学校,可是等来的车满得再也塞不进去一个人,只好再借一辆车子,两个人骑两辆自行车轮流带着我和行李跑了百十里的山路……后来,那辆“大金鹿”放在了校园里,成了我往返学校与家乡的工具。

    到了那个时候,中国已被称作是“自行车上的王国”,每家由拥有一辆自行车到买上多辆自行车,从买了“二八式大金鹿”到买上“二六式小金鹿”,农村家庭成员也有了更多的生活中的角色,更多的人骑上这些车子走向更远的地方。那一段因“大金鹿”而来的鲜亮而喷香的日子,以一种招唤的姿式固执地贮存在某个温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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