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穿大红色裙子的姑娘给你的。”
给车加好油时,一个穿旧皮衣高个子女生走来,递给我一个盒子。盒子不大,手掌刚能握住。
“这是什么?”
“盛满荣耀的盒子。”她说完欲走。
“等等,谁给我的?”
“穿大红色裙子的吉卜赛女郎。”
加油站的拐角驶出一队哈雷。高个子女孩跨上其中一辆,另一辆的后座上,正是一个穿大红色斗牛裙的姑娘。她自头上裹着一块黑披肩,像吉普赛人那样。哈雷车旋着“轰,轰”的油门,机油味霸道蔓延,姑娘举起右手,车队便呼啸着飞走了,大红裙子帅气的翻飞。夕阳逆光,我没看清她。
哈雷声音都被拽到山头了,我才回过神来。手中的盒子沉甸甸,是一个银盒子,从磨痕看有些年头了,正中有个锁孔。我试着拉开盒盖,纹丝不动,摇摇它,有金属撞击的声音。我所有的钥匙都打不开它,那个黑咚咚的孔道一定通向一段回忆或旅程。
第二天,我驾着摩托,寻着哈雷机油的味道,寻着红裙子姑娘出发。
“有哈雷车队经过这里吗?”买烟,买水,加油,吃饭,住宿。每个停留的地方我都这么会问,也总会有中意的答案。
“有啊,一个月前经过了,那群人停下歇脚,我们小地方哪见过这么帅的摩托,大人小孩都出来看,他们带着胆大的孩子兜风。我邀请他们在家住下,他们不愿意,跑到树林里搭起帐篷,喝酒唱歌跳舞,我睡着前还能听见悠扬的琴声……穿大红色裙子的姑娘,我记得她,就是她围着篝火跳了一曲佛朗明哥,一双黄短靴咯噔咯噔,红裙子展开就是斗牛士的斗篷。她话不多,和一个高个子女孩偎在人群里。镇上的小伙子冲她们吹口哨,她们不理睬,从牛皮夹中掏出把小刀“倏”的一下插在地上。那帮胆小鬼便逃之夭夭了。也是这把小刀给孩子们削来很多野果吃……”
他们露营的地方还有篝火的痕迹。我搭起帐篷,身下是青草,头顶是下漏的星光,篝火上的开水热气腾腾。我端详着银盒子,里面一定有把战功赫赫的刀子。
我骑到大海边时大雨倾盆,浑身冰透前,终于找到一处灯塔歇脚。这是一个古老的灯塔,木楼梯旋转而上,灯塔守护人心地不错,给我提供了我一杯烈酒,还有一个温暖的床铺,这时换上干燥的衣服是想象不到的幸福。傍晚暴雨袭来,雨浪遮天,狂风怒吼,从灯塔瞭望大海简直是世界末日。守护人的故事开始了。
“他们来过这里,大概一个半月以前。他们沿着海岸线骑,几辆车交错的打喇叭,有节奏的,像这样。嗒嗒嗒咚,嗒咚咚,嘟咚咚…………”守护人用关节在桌子上打出节奏,我跟着敲着。嗒嗒嗒咚,嗒咚咚,嘟咚咚……
“对对对,你学的很快。后来男人们跑去海里游泳,几个女孩爬上灯塔,对着大海玩弹弓,海面上没有什么可打的,她们就冲着太阳打。玩腻了就席地躺下,把饼干揉碎了等着海鸥来吃。天黑时我打开灯塔,海面上一束金黄。一个姑娘说,这像世界末日。这怎么会像呢?多静谧的风景。可她说,那束光会吸引人们在海面上行走,光没了,便会掉进海里,但没有人能抵挡光芒的诱惑,那上面铺满了分崩离析的故事。她想的好古怪。”
“她穿着红色裙子吗?”
“没错,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她。”
大风大浪的夜晚,我睡的格外安稳。
第二天,我和灯塔守护人告别。
“转过海崖,往大海东边的公路去了。”他指着海崖尽头。
路过城市和村庄,我断断续续的搜集哈雷车队的旅迹。
“没错,在我家吃过夜市,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他们自己烤肉,我尝了,最多六分熟,还说自己本是游牧民族。喝醉了就在城墙下唱歌,唱粗犷的军歌。二十来天前来过这里吧,红裙子姑娘?我没看见她。倒是记得一个高个子姑娘,她和几个男人沿着壁砖爬城墙,几次险些划下来,但还是成功的上去了。”
“他们是江湖艺人吧,那种开着大篷车边卖艺边行路的,几个男人在街头打鼓卖唱,姑娘在一旁卖花手帕,牛皮日记本,弹壳和拨片。就在那个喷水池边,逗留了一下午。”
“这个路口,一辆车滑倒了,足足在地上佌了十几米,差点就掉到了江里….吓死人了!”
“他们就是一群流氓!靠着飙车、唱歌、弹吉他骗走了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姑娘半夜从家里溜了出来,跨上哪个混小子的车就跑了。她可是我的心上人啊……有一个红裙子姑娘,准是他们从哪掳来的。你在找那群流氓?是不是你的心上人被掳走了?你快往西边的农场开,也许50天后能追上他们。”
“那天我收割的时候,看到他们横穿麦田,发动机轰轰轰的响着,赶的乌鸦成群飞散。”
不知不觉我已追了他们7个月了,横跨了4个国家,我了解他们的行路习惯:城市和村庄,会选村庄;公园和森林,会选森林;平原和荒漠,会选荒漠;河流和大海,会选大海;安逸和颠簸,必须是颠簸。如果跳脱这个时代,他们会是骑士、战士、苦行僧、侠客、原始人……像岩石一样坚硬,又如流水一样洒脱,大红裙子姑娘将这些都装在盒子里,我那么迫不及待的想打开,却总觉得时候不到,也许再沧桑一些,再疯狂一些,再多情一些,有一把刀或手枪,有上帝酒量,有澎湃在胸的诗句,有狼狈不堪的昨天…..
“他们把车停在在这里,借了冰爪和军大衣就上雪山了。他们爬的很高,回来后昏睡了一天一夜。醒了便在人群里讲故事:山腰有雪崩截断的大树,足足长了几百年的树一下子就被怒吼的大雪截断了,像刀切过一般平整。现在断根隐藏在绿色的植物里,谁能想到那豁然倒塌的时刻。
离开树根再往上便是冰川,有一道水从山崖上流下,那是一道神瀑,他们说站在神瀑里一点都不冷,喝那瀑布之水就像喝酒一样,还灌了一大壶回来分给人们喝,是是山神的眼泪。顺着冰川爬,遇见了一具遗骸,青白的骨头在阳光下跳着金色的光芒。左手无名指上还有枚金色的戒指,刻着“叶塞尼亚”——太阳般的名字。他们在旁边喝酒,并把酒洒在遗骸脚下。
临近山顶的地方非常险陡,登山几近爬行。他们说那里都是彩虹,不是一大片而是好多好多的彩虹,一小朵一小朵的长在有积水的地方,伸出手便长在了掌心。爬山时整个身体都没在彩虹里,简直是通向胜利之巅的光荣之路。你问山顶是什么样子?我们也这样问他们,可他们说山顶的景色都是一样的,只不过高一些,冷一些,雪多了一些,彩虹嘛,汇成很大的一片,在山脚便能看见。
啊……她应该是你问的姑娘,她用一个小瓶子装了神瀑的水,挂在脖子上,里面总有朵彩虹忽隐忽现,错觉吧。”
这是穿过雪山脚时听到的故事。
“我在这座山上生活,既是猎人也经营着一个果园。你说的那些人7天前刚刚离开。他们来的那天真把我气坏了,偷吃了果园的水果,吃饱了也不离开,反而神情安逸的坐在原地。我气急了!立马拿出猎枪,他们让我别生气,说开了大半天的车又累又渴,只能在这吃点水果,也没多余的钱给我,不如帮我打猎吧…我同意了。
接下来的日天,男人们钻在山林里,打鸟、打野兔、运气好时还抓到一头野猪。姑娘在果园摘水果,高个子女孩在树上摘,红裙子姑娘用裙子接着,不一会就满满的一兜,攒够了就拖到集市去卖,卖不完的就做成果酱吃。
他们在这待到了冬天,大雪封山,极夜降临,整天都出不了门,我们点起壁炉,火光熊熊,窗外是呼啸的风声、落雪声和动物走动的声音。我们讲故事,玩纸牌,收音机整天放着音乐,每个人都安详、温和。
春天终究来了,他们把哈雷车洗的锃亮准备启程,我没有挽留,把腌肉和果酱装上车子,给姑娘的口袋里放了一些种子,和每一个人拥抱。
你在找大红裙子的姑娘吗?我在想那个高个子女孩,她的枪法很准,做的果酱也甜,她任性又安静,大雪封山的夜晚我们跑到屋外,雪很白,她的身子也很白,又白又热。一切都很好,她没邀请我走,我也没让她留下,日子还长,还有时间让我们各自闯荡。你追上他们时告诉她:她是这片林海的女主人。”
给我讲故事的是位30开外年轻猎人,浑身都很糙,皮衣敞开,胸膛古铜,他拿着我的银盒子,指关节又粗又大。
“要打猎吗?”
“好啊!”
两把猎枪,在山林里撒野了几天。我便向猎人指的方向继续出发。
我穿过了四季,已追了他们13个月,这几天总觉得近在眼前,机油味道若有若无。终于,在蒙古草原的夜色里,我看见绿草上新鲜的车辙。就在不远处!纠缠的神经弹弓般释放舒展,狂喜喷涌涨红了脸!我驱车狂飙,追逐惊扰的马群!然后跳下车,在草原上打滚!发出动物一般的叫声!头晕目眩时倒在草上大口呼吸,把整个星空都吸入肺中!手指深深铲入冰凉的草丛,眼前浮现滚动的车轮、张扬的红裙、银盒子闪耀着火一般的光芒。耳旁涌动着喧嚣的声音,像是战鼓和着烈火,我躺了很久,听这声音慢慢平静,变成风平和的呼吸,示我以草原的静谧和辽远。
第二天日出,蒙古包外,她裹着白色的蒙古装,头发梳成好多小辫子,提着罐子,打着哈欠,一副睡醒慵懒的样子。
“罐子里是什么?”
“刚刚挤得牦牛奶。”
“能给我一些吗?还没有吃早饭。”
她回过头来,神情迷糊的看我,昨夜狂喜的释放已让我能平静的站在这里,她看着看着便认真起来。
“可以,稍等。”她走进蒙古包,我坐在一旁的草垛上。不一会她端出一只碗,提壶倒奶。
“刚挤的,还热。”红裙子在青草上簌簌作响。牦牛奶很好喝,我一滴不落。
“这条裙子你都穿了一年多了。”
她笑了,眼睛也垂下,然后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牛皮绳。我摊开手,一枚小钥匙从皮绳上滑下,落在手里。
这天,我走入帐篷,抱着我红色的姑娘,她的辫子像皮鞭,胸口盛着一道彩虹,我抱她怎么也抱不够,像抱着一个古老的世纪,一个流浪的民族;
我带着我的姑娘骑马狂奔,她尖叫大笑,她越笑我就骑的越快,直到马都气喘吁吁,我们便在天地间与牛马一起安详的躺着;
我和兄弟们打鼓和蒙古汉子摔跤,我们唱蒙古长调、拉马头琴、喝马奶酒,后来都留下眼泪;
我告诉高个子姑娘猎人的话,她刚说完“知道了”,倔强的眼睛就涌出泪水,现在她开哈雷比男人还野,随时可以掉转方向。
银盒子不再是秘密:刀子、弹弓、子弹、牛皮日记、圣山之水、牦牛角、向日葵种子、勋章和护目镜。我们都曾一身戎装,在天上飞行,被炮弹轰炸,九死一生后散在世界各个角落,我已经过上安定的生活,可红裙子姑娘抱着银盒子而来,我便花了13个月追逐在这样的大路。
驱车过草原,下个目的地是沙漠,一些人终究不配享有平静。
姑娘在身后抱着我,发动机轰隆隆的响着,她只能叫着说话。
“喂!本来只是想把盒子交给你。”
“然后你故意藏起了钥匙。”
“你不是找到了吗?盒子不是又多装了很多东西!”
“想在天上飞吗?”我问。
“什么?”
“想在天上飞吗?“我扭头喊道。
她把我的头转正,“看着前面!上尉,大路已如此美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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