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缝隙

        艾莉娜从时间矿洞的废墟中踉跄着往前走；她一边扶着岩洞的墙壁，一边捂着腹部的伤口向前，她向着那时间矿洞的出口走去；她不知道那洞亮的出口将会通往何处——可是，只有往前走，他们才有希望。

一

        艾莉娜第一次碰见了库瑞是在学校开成人礼的那天。那时候舞台上主持人玩了一个游戏：他会从两个纸箱子中抽取两个纸片，纸片上的两个人需要上台相互夸赞并拥抱对方。当主持人喊到自己名字的时候，艾莉娜有点懵：这种事情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台下那么多人都兴奋起来了，而她却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去夸赞并拥抱一个……自己从未认识的人？

        周围的人给她让出了一条路，她低着头往台上走。舞会的灯光将周围照得有些迷幻感。她开始后悔自己刚刚喝了那杯酒，她头也有些昏昏的。

        终于她站在了那个台上，而她需要夸赞的人也正站在对面，她抬起头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了他。也许在这个小小的学校里他们可能擦肩了很多次，但是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彼此。她深深地望进了他那褐色的眼睛里，安静却又温暖。

      “你好，我叫艾莉娜。”不知什么时候，主持人把话筒放到了自己的跟前。自己话刚说完，台下就已经笑成了一片——学校才这么点大，同学之间见面的机会多着呢，竟然还需要这么正经的介绍！

        “你好，我叫库瑞。我也是第一次注意到你，”他无奈地笑着说，“你头发的颜色很好看，和我的眼睛颜色很像。”

      “我喜欢你的眼睛。”艾莉娜一下子笑出了声，说出了她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台下欢乐的嘘声一片：那就在一起吧！抱一下！

        艾莉娜望了一眼台下，她看见后面大灯下的同伴们——她们也美滋滋地看着她。

        ——我真的要抱一下吗？

        ——这只是个小游戏不是吗？

        ——他不一定会抱我。

        ——他抱我我又会怎么办呢？

        ——看着她们的意思，倒是想我和他抱一下了……这些坏女人！

“你们现在有对象吗？对象在下面不会也在看着吧？”主持人打趣道。

“我倒是没有——”库瑞他倒是大大咧咧地说。

艾莉娜猛地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握个手的对吧——”库瑞看到艾莉娜这副模样，笑了笑说。

后来的某一天，他们在走廊上相遇了。这次他们都彼此认了出来。

“嗨，那天你男朋友不会还真在下面看着你吧！”库瑞打趣着说。

艾莉娜心里莫名地有种小不满：我才没有男朋友呢。只有一帮坏女人站在下面看着我笑。

听了这话，库瑞他大笑了起来：好，小心我告诉她们。

“你又不认识她们是谁！”艾莉娜有些着急着说。

库瑞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狡黠的光：

“谁说我不知道的？我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那时的走廊里阳光刚好从云层里钻了出来，金色的光停留在他微笑的脸上——那真是这个世上最美的景致。

当库瑞决心向艾莉娜求婚的时候，那天正好是艾莉娜25岁的生日。那天晚上艾莉娜也像他们初次认识的那个晚上一样，喝得有点微微的醉。库瑞一路扶着她回去。那时候路上几乎都没人了，只有几盏路灯在路边几盏发着蓝光的灯在亮着。

“我爱你，艾莉娜。”路上，库瑞这样对艾莉娜说。

“我早就知道了。”艾莉娜嘴里咕哝着。她很清楚她此时在干什么。平时在小心翼翼克制的感情在酒后微醺的状态下正渐渐主导了自己的头脑。她有意识地渐渐放开自己的内心——在之前不断地接触与试探之中，这已经不可能再是猫和鼠的躲藏游戏，他们迟早都会面对这件事是谁先说出来的问题。

“你会愿意娶我吗？”艾莉娜这样问道。

库瑞拉紧近了艾莉娜到自己的怀里，然后在她的额头上深深地一吻：亲爱的，你到家了。我们明天再见。——这是库瑞是第一次喊自己“亲爱的”。

我们明天再见。

当艾莉娜白发苍苍时，这个约定成为她凝望着这时间尽头的城市时的唯一所想。

在她最后一刻从时间缝隙中钻出之后，她来到了这样一座破败了的城市。城市里和年轻时生活的地方一模一样，但是整座城市只有她一个人在生活；她住在自己原来的屋子里，女儿的摇篮和洋娃娃还在，只是都已经积满了灰尘。艾莉娜轻轻地抚摸着女儿们曾经盖过的小被子，忍不住拿起针线将那些破了洞的地方都给一一地补了起来。

在她和丈夫年老的时候，他们听一个流浪的吉卜赛人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做时间矿洞的地方，在里面可以回顾自己的记忆的时光，并且可以让那段时光静止在某一时刻。很多人找到了那个地方就不会再死亡，因为里面的时间是永远静止的——但他们有人就会陷入这时间的旋涡之中。而出口只有靠自己来寻找——

“当你们找到了时间矿洞以后，那些记忆中的时间可以延长直至无尽的永远，在你们短暂的一生中想要回顾的记忆会出现在你们的面前。所有的一切都似乎真实可碰——时间矿洞可以带你回去，但是如果你一旦意识不到你正活在自己以往的记忆里，你就很难再出来了。你的记忆会在时间矿洞中不断循环，重组，最后扭曲变形。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再去时间矿洞找回你的身体，因为你已经成为了时间矿洞的一部分。”

在艾莉娜和库瑞短暂的一生之中，他们一起经历过一次车祸；他们还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最后都结婚了。大女儿后来去了加拿大，小女儿住的地方离他们很近。他们的一生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们结过婚之后，时间就在来不及地翻页。他们忙于照顾孩子，忙于工作养家。他们拥有一间房子，一辆汽车——后来卖掉了。只零破碎的琐事占据了他们的后半生，他们有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忙什么，忙的，也许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和身边的这个人能幸福吧。可是，当他们能够喘一口气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老了。

后来，他们都老了。

他们的两个女儿都已经结了婚开始照顾孩子时，这间房子里和最初时一样——只剩有库瑞和她两个人了

“我们明天再见。”

库瑞躺在床上，握着艾莉娜皱巴巴的手轻轻告诉她。艾莉娜点点头先睡去了。可是库瑞却没有睡着。他脑海里的记忆已经开始慢慢模糊，这让他感到非常恼怒。他感觉自己正在失去什么——在自己彻底失去生命之前，他的记忆已经开始渐渐消失。他会渐渐忘记艾莉娜吗？他会渐渐忘记她和自己生下的孩子们吗？不，不可以，有人正在慢慢夺取自己的这一切，他不能就这样让时间夺去这些——

他记得那个人曾说过的：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时间矿洞……

二

他们转乘了几架班机，又转乘小船，最后来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小岛上。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山洞前，艾莉娜握住了库瑞的手说：我一定要和你一起进去。我们要一起。

——在时间矿洞中，他们又重新回顾了彼此在一起的时光。从他们在舞台上初次相认的时候开始。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

在艾莉娜过完25岁生日的第二天，她从自己的床上醒来，她隐约记得库瑞好像说过要娶她来着……这是真的嘛？这家伙终于把这事说出口了？真了不起！

艾莉娜望着窗外金色的太阳光，忍不住“噗嗤”的笑了出来。

在车站那边，库瑞和往常一样站在那里等车来。艾莉娜跑过去开心地说：早上好啊！

库瑞看着她说：早上好。

“你吃过了吗？”艾莉娜用欢快的语气说。

“还没，一会过去再买点东西吃。”

“好诶，你早饭喜欢吃什么？”

就像是在梦里，他们就好像是回到了过去，忍不住重复着之前的一切。他们记按照后来发生的一切都重新走了一遍。就像是又活了一次。

后来和库瑞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当艾莉娜再次抱起自己刚出生的大女儿；她望着大女儿可爱的脸，就好像快要忘记了这里只是她的记忆。

“我爱她，我永远爱她。”艾莉娜情不自禁得说。

库瑞在旁边从艾莉娜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自己的女儿，整个人动都不敢动了：我也爱她。

后来他们的小女儿也出世了。在他们的小女儿出世的时候，大女儿小洁已经四岁了。小洁看着妈妈怀里的妹妹，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

“她好软。”

艾莉娜看着大女儿笑了：你喜欢她吗？

“嗯，我喜欢。”大女儿点点头看着妹妹认真地说，“有了妹妹以后，我就不会再是一个人玩了。”

忽然，记忆又闪到了一处——

“艾莉娜！艾莉娜！你醒醒！”

那次他们一家人出门的时候，竟然出了车祸。库瑞一推开撞得变形的车门，就赶紧跑了过来。艾莉娜把小女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小女儿当时都吓坏了。艾莉娜头在流血了，眼睛也睁不开，嘴里却一直在喃喃着。艾莉娜怀里的小女儿一下子就吓哭了。随后的救护车到了，当救护车吧艾莉娜抬上车时，留在地上的一滩血看起来格外吓人。

幸好，在医院昏迷了十五天之后，艾莉娜醒来了。

“我感觉……我差点就醒不过来了。”艾莉娜喃喃道，“可是，我想起来，我还有你们……”

库瑞在一旁紧紧地抿这嘴不说话。眼眶都是红的。

在一天下午，他们午觉睡醒了。但是谁都没有动。库瑞抱着艾莉娜，并握着她那不再年轻细腻的手说：我们好像才刚刚生完孩子，结果一眨眼，孩子都已经有了孩子了。

外面金红色的阳光从窗帘缝里照进来，两个头发微白的两个人静静地躺着。他们都老去了，脸上渐渐浮现出来的皱纹让人看起来觉得可怜巴巴的。库瑞那如干柴一般的手上，他们的结婚戒指还在熠熠生辉。

“我爱你。”艾莉娜告诉库瑞说。

“我也爱你。”库瑞他能感觉到艾莉娜又紧紧地反握住了自己的手。

他们在时间矿洞中活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感受到了一些异样——他们的这些记忆在慢慢地扭曲。一些细节变了，有些事情发生的并不合理。又一次他们在喝着饮料的时候，旁边的那栋楼突然出现了一张海报。那张海报是他们自己贴在家里墙上的。在小女儿的婚礼上他们的新婚蛋糕后面突然蹦出了一个孩子说：爸爸，妈妈，我十岁啦！

是的，在他们的外孙十岁时，也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

他们越是在回顾，记忆矿洞中的景象就越来越夸张。这个时候库瑞突然明白，从前他的这些记忆是在消失，而现在这些记忆虽然重现了，却在慢慢变得混乱不堪。他隐隐地想起那个介绍时间矿洞的人跟他后来说的话：

“重复回忆时间过长，时间矿洞将会承受不住而塌陷。时间矿洞里的人的时间和记忆会混乱。”

后来艾莉娜也感受到了，她也明白，自己和库瑞必须从时间矿洞里逃出去。他们在时间矿洞中奔跑，从这段记忆奔向那段记忆——记忆经过重组之后渐渐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艾莉娜本来是拉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一起往前跑的，后来她发现她的两个女儿都已经拉不动了。她们的身影停留在了刚刚的过去，正渐渐消失：妈妈，未来的那个地方我们过不去了。我们会长大，在未来我们并非是这时候模样——

艾莉娜泪流不止，在她的眼中，她的孩子永远都是孩子，永远是那个最可爱的模样。

她也渐渐想起来了了，进入这个矿洞的，只有她和自己的丈夫。其他的都是自己记忆中的人罢了。当时间矿洞在崩塌的时候，记忆渐渐撕碎成为片，像雪花一般扑面而来。艾莉娜疯狂地向前跑着。而他的丈夫正在前方等她：

“艾莉娜！快来！这就是时间矿洞的出口，我们要一起出去。女儿们现在都已经照顾她们的孩子了，我们都已经老了。”

艾莉娜一下子被山洞的石头给绊倒，腹部好像受了点伤，它在流血……不过这都是小事——她可是经历过那次车祸的人，这点小伤有算得了什么呢？

艾莉娜努力地站了起来，她艰难地往前走；洞口的光线越来越强，库瑞折了回来拉住了艾莉娜，然后对她说：快出去，我在你后面。你出不去，我也不出去。

艾莉娜忍住了疼痛拼尽自己的力量往前跑；时间矿洞纪要坍塌了，她最终跑了出来，但是却没看见库瑞。

他应该就在自己的后面呀，怎么会出不来呢？难道是库瑞最后自己奔回了时间矿洞里了？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让我活下来，可是自己却在那一刻想通了要永远地留在时间矿洞里？

可……现在这又到底是哪里？一座只剩下她一个人的破败城市——这是时间矿洞之外吗？时间矿洞之外是什么样的，它应该又是什么样，艾莉娜自己都已经快忘光了。

她住在这座记忆之城中，渐渐地将一些常识性的事情给淡忘。她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老去是到底是什么；也忘记了天气应该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在这座城里一切都未曾变过，她还在继续生活。她思念着她爱着那些人；她没有活在以往的任何回忆里，她只是感觉她来到了一个地方，这里面虽然没有人，但是他们其实都在。但是……

——对了，他们是谁？

我好像还记得有人跟我说：我们明天再见……明天再见？

老去的艾莉娜躺在躺椅上想：她在这里原来是要等谁来吗？那个人隐隐约约记得，他是——

……

我老了，我真的老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明天他好像会来告诉我一个答案。就像是很多很多年之前……他给了一个对自己很重要很重要的答案——

三

不知过了多久，库瑞他回到了艾莉娜所在的屋子里。他轻轻地走到艾莉娜身边——而艾莉娜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库瑞拉着她皱巴巴的手在她的耳边说话。可艾莉娜已经听不到了。

——即使艾莉娜听到了，她也无法再给他回应了。自很多年前的那场车祸之后，她就再也没醒过来。库瑞记得在艾莉娜躺在地上抱着小女儿满身是血时，她还是非常清醒的，那个时候她还说：没事的，我还记得我们约定好要一起过完下半生。一起看着女儿长大，一起看着她们结婚，然后我们才老去，最后老到我们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艾莉娜沉睡的梦里，在她幻想出的时间矿洞中，她和库瑞过完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