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白衣的少女醒来,坐起,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见自己的全身都布满了鲜血。她吓得尖叫起来,两手慌乱地在身体上摸索,却并没有找到任何伤口,反而无意中碰到了躺在她身旁的那个男人。只见那男人的胸膛上插着一把刀,喷泉般的血液应该就是从那里冒喷出来的。
少女闭上眼冷静地吸进几口空气,迟钝的大脑由此而恢复了活力。她立马发现了两个可疑之处:第一,自己的记忆十分混乱,她已经记不得自己醒来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了;第二,虽然整个卧室都被染成了一片红,但她却并没有闻到血腥味。少女振作起精神,把红得吓人的手伸到鼻子前闻了闻,却只闻到一股淡淡的芳香,这是什么香味?明明十分熟悉,但少女的头却偏偏在此时疼痛了起来,使她无法集中起精神。她的脑袋不是空白一片,而是混乱如麻,各种各样的声音、颜色、面孔、肢体、数字、符号发了疯似的在她的脑袋里轮番飞舞,搅得少女胸闷难耐,不得不下床开窗透气。
窗帘一拉开,香港的辉煌夜景映入眼帘:窗下道路拥挤,从横交错,灌满了路灯的橘色光芒,几片报纸被夜风吹得满地乱飞。远处,维多利亚港倒映着中环那边的排排摩天大楼,太平山上亮着星星点点的彩色,眨着眼仿佛在释放诱人的信号。高处的夜景凄凉又优美,看到这幅美景的少女呻吟一声,捂着嘴,连连向后退了三步。她家住在和何文田的某套公寓里,一层,窗外除了楼房还是楼房,根本不可能看到夜景,也就是说,她现在不是在自己家。少女猛然清醒了很多,借着窗外城市的光亮,她一下子看清了卧室内的布局。这间卧室既宽敞又豪华,连地的书柜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外文书籍,工作台连着书柜,上面是三个曲面屏的显示器。沾满血的大床足以睡下五个成年人,床边放着几个做工精美的银色小圆凳,圆凳上散落着一摊乱糟糟的衣物。少女站立不稳,蹒跚着面对窗户倒退几步,坐在了书桌上,砰的一声,什么东西被她打翻了。她回头,看见一个方形的墨水瓶,墨水正形成细流从瓶口流出,染红了一沓写满字的稿纸边缘。少女下意识地拿起红迹斑斑的稿纸迅速浏览,可文字还来不及产生意义,那股淡淡的芳香就又扑鼻而来,原来如此,原来整间卧室里的红色都不是血,而是红墨水啊。少女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点,文字借此机会仿佛活了过来,一个个欢快地跳进少女的大脑。
放下稿纸,珍珠吸一口奶茶,轻蔑地说:“这就是你写的侦探小说?开局倒是挺吸引人的,但我十分怀疑你能不能把所有坑都填满。”
满脸期待的钻石眼里的火焰熄灭了一些,他原本期待的是比这更热情的回应。“能不能填满那是我的事儿,你就说说你的感想吧。”
“我的感想是,”珍珠又看了一眼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接着说:“请不要擅自把我当成你小说主角的原型。”
钻石笑了。“你看出来那白衣少女是你啦?”
“这很明显嘛,何文田的一楼公寓,三个曲面显示屏,银色小圆凳,这说的不都是我家吗?还有啊,我之前也曾在一间陌生的卧室里醒来过,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应该就是你的卧室吧?”珍珠露出责怪的表情:“万圣节那天,我和你在派对上都喝醉了酒,于是你就很不绅士地把我背到了你的家里,第二天醒来后真是把我吓得半死,占我便宜也就算了,你还把这事儿编成小说拿给我看,怎么这么不要脸呐?”
“但是,”钻石笑嘻嘻地说:“要是那天晚上我没主动把你弄回我家,现在我们俩能在一起吗?都多大的人了你还羞答答的跟个初中生一样,翡翠她早就告诉我啦,你从大一进校的时候就看上我了。”
“你放屁!”珍珠满脸通红:“翡翠那骚货的话你也信?”
“你也差不多吧……”钻石怪模怪样地说。
珍珠操起稿纸就要往钻石头上拍,钻石边伸出手臂抵挡边说:“别闹了,你觉得这小说接下来该怎么写呀,这才是我今天把你叫出来的目的。”
“我觉得吧,”珍珠把杯里的最后一点芝士吸完,表情变得严肃认真:“你就应该去死。”
钻石叹了口气:“一支口红。”
珍珠没说话。
“请你去那家新开的海底世界,然后我们贿赂那的工作人员,让他允许我们进箱去和鲨鱼跳舞,和海豚嬉戏,和海豹玩耍,最后游过来一只企鹅,只见它的嘴里衔着一枚钻戒,我就趁机漂在水里向你求婚……”
“你给我去找翡翠,把你们俩的那点破事儿给我了结了!”珍珠红着脸说。
“没问题,我和她之间早就没什么了。”钻石高兴地说。
珍珠盯着钻石看,钻石再一次做了保证,并去柜台给珍珠又点了一杯珍珠奶茶。
珍珠捧着奶茶,盯着稿纸,嘴慢慢吐出几个字:“我觉得吧,接下来的剧情应该是这样的……”
玛瑙从金边眼镜上盯着钻石看,那样子仿佛大学教授。“你这么写能吸引到读者吗?”
钻石睁着蓝色的大眼睛,天真地说:“我觉得可以啊,毕竟我和珍珠是真的有过那么一段恋情,而她也真的很喜欢喝奶茶啊。”
“不是这个问题,”玛瑙叹一口气,无奈地说:“我的意思是说,你写的两段文字都没有个结局,所有读者会一头雾水的。而且,如果以这样的结构作基础,我觉得你是很难继续写下去的。”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呢?”钻石把手稿收回来,小心翼翼地捂在胸前。
“唉,你再拿回去改改吧,加入点现代元素,性爱啦杂交啦科技啦一年如何赚个200万啦,反正你这个稿子才两段文字,完全来得及大换一通血,否则要发表出来的话会很困难。”玛瑙的这通话说得很熟练。
钻石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前面的结构我先留着,然后再……”
“都说了,要改,你这结构不行!”玛瑙拉下脸,金边眼镜被他的皱纹挤出清脆的声响。
钻石低着头,委屈得想哭,玛瑙一见他这样子也有点于心不忍了。他随手扯下一张便利贴,在上面飞速写下一串数字,递给钻石说:“你去找找这个人吧,他的名字叫做黑曜石,是个经常跟我合作的连载小说家。他的功底很扎实,人也很好,你这种新手就是应该多找他求教求教。”
钻石接过纸条,道了声谢,狼狈地离开了编辑室。
黑曜石的家住在一幢位于市中心的公寓里,从玛瑙的编辑室过去,需要步行15分钟。路上,钻石给自己的女友翡翠打了个电话。“喂,翡翠,是我。”
“听你这声音,又被拒稿了吧?”
钻石的胃里一阵绞痛。“是啊,没有办法的事。”
“什么叫没有办法?”翡翠在电话里大声叫嚷:“我让你别写珍珠别写珍珠,你偏不听我的话,现在好了吧,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但是珍珠对我的帮助很大,我已经答应要把她写进我的小说了呀。”
“你别扯淡,珍珠那婊子才不在意你的小说呢。”翡翠停顿一下,仿佛在酝酿杀气:“而且,你竟然还写什么要和我了断?什么意思啊你?当时是见你兴致高我不才想泼你冷水的,现在你的小说黄了,我倒是要来找你算账了,你说,你凭什么要和我了断?”
“我那不是小说嘛?”钻石疲惫地说:“不是真的要和你了断。”
“在电话里我不想和你废话了,”翡翠那边传来一片嘈杂,应该是饭店过了午休时间,服务员们马上就要开工了:“回去我再找你算账。”电话挂断,钻石觉得自己正在深渊里往下掉。
好在黑曜石果然是个好人。他很乐意帮助钻石,还没说几句话把自己从最开始到目前所创作的手稿全都拿了出来,钻石感激地一张张翻阅着,边看边发出来自心底的感叹。“黑曜石先生,我好崇拜你呀,你是怎么写出这么多文章的呢?”
“tangle down, tangle up.”黑曜石手里玩弄着一个篮球,饱满的肌肉在黑t恤里若隐若现。“意思就是,你只要写下去就行了,思路到哪儿,剧情就跟着到哪儿。”
“可是编辑们都不喜欢我的剧情。”在强大的黑曜石面前,钻石觉得自己渺小得像垫铁轨的石子。
“把你的稿子拿来我看看,”黑曜石把篮球放在一边,把手伸向钻石。钻石从公文包里拿出手稿,虔诚地捧给黑曜石。
“嗯……嗯……很有创意的剧情……嗯,但是这样还不行,还差点东西。”
“差什么?”钻石两眼放光。
“拿笔来,我现在就帮你改。”
黑曜石搂着珍珠,被手里的稿纸逗得笑容满面。“你这小子,还真把我写成个作家啦?”
珍珠亲了黑曜石一口,附和着说:“你当作家那太屈才了。”
“怎么样怎么样?”钻石激动地问。
情侣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黑曜石开了口:“我觉得,不够精彩。”
“不够精彩?”钻石有些失望。
“其实也不是不够精彩,我就是觉得……嗯……”
“有点乱。”珍珠把话接了下去。
“对对对,就是有点乱,你在文章里提到了你自己,珍珠,玛瑙,我,还有个什么白衣少女,虽然这样写确实是挺有新意的,但在每段文字里大家扮演的角色都不一样,相互之间好像也没什么具体的联系,就像……就像……”
“就像一辆永远行驶着的列车。”珍珠又接住了黑曜石的话,两人相视一笑。
“嘿,听你们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是这样没错了,真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过两天我再给你们订一箱避孕套送过去。”
“我去你妈的!”黑曜石笑嘻嘻地一边用手稿扇钻石,一边说:“你这东西要是真发表了,可别忘了我和你珠嫂!”
“不敢不敢,你们不惜腾出千金春宵也要帮小弟阅稿,这种恩情怎么敢忘?小弟今后要是成了普鲁斯特,也一定会拉上二位当上巴尔扎克的。”
“你去当巴尔扎克,老子来当普鲁斯特,普鲁斯特是我最喜欢的斯特。”
“那我呢?”珍珠娇滴滴地说。
“你?”黑曜石转头看了看她,一时说不出话。
“珠嫂当余美颜!长得漂亮,才华横溢,顾盼生辉,一生睡3000多个男人,床上功夫更是了得,虽然只是红尘一瓢,却定能让曜石夜夜笙歌!”
“去去去,亏你还把自己写得跟得那么文弱,现实生活里简直就是个流氓!”珍珠朝钻石挥了挥手,钻石嬉笑着作了个揖,正要退去,却被黑曜石叫住了。“稿子,不要啦?”
“不要了,小说的内容小弟已经熟记在心,这份手稿,就送给二位当纪念了!”
可是一回到家,钻石却犯了愁。他已经从黑曜石那儿好说歹说赢得了发表文章的权利,但是这篇文章,他自己也觉得确实欠点火候,必须再加把劲儿编出个结局才行。可是结局到底该怎么写呢?这么混乱的故事线索,真的能交织出个结局来吗?突然,钻石灵光一现,他抽出一张稿纸,提起笔飞速地写了起来。
“这两个星期来,你天天闷在屋里写的就是这篇文章?”昏暗的床头灯打在珍珠面前的手稿上,珍珠的脸色看起来就和她身上穿的睡衣一样苍白。
“嗯,就是这篇。快关掉灯睡觉吧亲爱的。”钻石把被子拉到下巴,闭着眼仿佛在说梦话。
珍珠下床把手稿理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书桌上,然后听话地关掉了灯。
但她的心里却紧张得如同即将上刑场的囚徒。
在钻石的这篇文章里,描写了黑曜石与珍珠热恋时的情景,而在现实生活中,黑曜石的确是珍珠交往多年的情人,他们沆瀣一气,正想着一同杀死钻石,以取得他家里的巨额遗产。可是,钻石到底知道了多少?珍珠绞尽脑汁回忆他写的那篇文章,却只能记起钻石描写黑曜石如何宠爱珍珠的画面,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钻石说不定还不知道自己将要被他们杀害。想到这里,珍珠稍稍松了口气。
可是,又有一个不详的念头浮上了珍珠的心,那就是翡翠。在现实生活中,翡翠是黑曜石的妻子;而在小说中,翡翠却变成了钻石的女友。这也是暗示吗?难道说,翡翠在现实生活中也真的变成了钻石的情妇?珍珠吓得冷汗直流,因为她知道,翡翠虽然胆小怕事,但对她和黑曜石的事却了解的一清二楚,其中当然也包括他们试图篡夺遗产的阴谋。如果翡翠真的成了钻石的情妇,那就意味着钻石已经知道一切了……
“亲爱的,我想去上个厕所。”珍珠小声地说。
钻石没回答。他早就睡着了。
于是珍珠小心地翻下床,蹑手蹑脚地离开卧室,来到厨房,拿起菜刀,再颤颤巍巍地回到床上,把盖在钻石身上的被子缓缓地退到他的小腹。钻石打着呼噜,肚子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对不起了,钻石,我的丈夫,你人并不坏,错就错在不该把你知道的秘密全都写进小说。珍珠心里默默地念叨着,闭上眼,咬着牙把刀插进了钻石的胸膛。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没有鲜血,一切都静悄悄的。珍珠疑惑地睁开眼,确认那把菜刀的确是不偏不倚正中了钻石的心脏,可他为什么如此平静呢?难道死亡就是应该这么安静的吗?珍珠疑惑地看着钻石的脸,仿佛要从他那扁平的面部寻找出这桩怪事的答案。
就在这时,钻石猛地睁开了双眼,绿油油的眼珠放射出凶残的光芒。他伸出双手掐住珍珠的脖子,珍珠疯狂尖叫,两手握住菜刀不停地往钻石身上戳,鲜红的液体如高压水枪般从刀窟窿里向外喷出,哗啦啦撒上天花板,然后四溅开来,仿佛雨水,淅淅沥沥淋遍了整间卧室。
掐住珍珠脖子的双手渐渐虚弱了下来,却仍然不肯放手。“放手吧,钻石!”珍珠尖叫一声,用尽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把菜刀插进了钻石的胸膛。那两只手终于疲软地倒下了,珍珠也累得够呛,她翻身躺在钻石的尸体旁呼呼喘着粗气,红色的雨还在下,落进珍珠的嘴里洇开一股墨水味。“钻石,你真是个奇人,成天和笔墨纸砚打交道也就算了,没想到连你的血竟然也都变成了墨水。唉,这样的你,死了倒好!”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后,珍珠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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