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去散步吧

01

多久没有陪父母散步了呀？一年，两年，哦，两年半了，母亲左腿髌骨受伤已经两年半了。

就在那一天，突然接到哥哥的电话。一向刚强的男人在电话里竟泣不成声，我慌了。从他的哭声和断断续续的描述中一半听一半猜测母亲的伤势，安慰哥哥的同时自己竟禁不住地哭开了。

六十一岁的母亲外出打工，在清扫地板时不慎滑倒跪在了地上。当时身旁没有人，她想双手撑地站起来，可那蜷曲的左腿无论如何都不听使唤。她不死心，用手去压膝盖突出的地方，依然不能动。不得已只能呼喊旁人扶她一下，照样站不起来，母亲心下想:不好，腿断了。

然而我当时却在千里之外。

02

哥哥是躲在手术室外面打的电话，慌乱中他没有一点主意，字没有签，母亲还躺在病床上等着签字做手术。

听医生讲，手术过程中可能会遇到种种意外、术后也许会留下后遗症，顿时他觉得肩上的担子有了千斤重，一条条、一款款、密密麻麻的意外免责，让这个有泪不轻弹的男人泪流满面，他执笔的手颤抖得厉害不能书写了。

签字吧，有那么多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哪怕仅仅是打麻醉也要面临种种凶险；不签吧，病床上的母亲疼得大口喘气早已不能言语，任谁都不忍心再看她强忍伤痛继续坚持。

这个意外暂时要对父亲保密，哥哥必须要自己拿主意，不然怎么办，跟谁商量？母亲的髌骨已经粉碎，错位的骨头支起皮肉……

03

母亲躺在病床上，叫哥哥不要打电话给我，四个孩子三个在眼前就可以了。母亲怕我胆子小，这样的电话定会吓到我，她不想麻烦任何人，想等做完了手术再通知我回去看望她，何况我在千里之外回去也要时间，路上奔波也不能让她放心。

母亲让哥哥不要犹豫签字就好，还跟医生开玩笑说伤在腿上离心脏还远着呢，就算是头掉了不也就只有碗大的疤嘛。

哥哥含泪签了字。手术还算顺利，母亲左腿髌骨处打了十一颗钢钉。

术后那晚母亲睁眼到天亮，手心里满是自己攥红的指甲印。

04

开始几天，一向都在细致照顾别人的母亲，对于我的照顾总是客客气气，我于她而言倒像是个外人。

见母亲总是一个姿势躺着，想让她翻身休息一下，她总是怕麻烦，摆手拒绝。

怕她躺得久腿部血液循环不好，要给她按摩一下腿，她总是要躲开。

最让母亲难为情的是大小便。我头一次照料母亲的时候她哭了，询问是不是碰到了伤腿，越问哭得越凶。待平静下来她才说明明自己可以做的事却要连累别人。

她总是唉声叹气，无比疼惜地看看我，对我总感到抱歉，母亲这些举动让我的心长久地疼。

不到半个月她就谁都不用了，尽管第一次下床伤腿刀口渗出了血水，尽管有次不慎将拐杖打在了伤腿上，她也不想让别人再照顾她。

我的母亲一向坚强，也一向不疼惜自己。

那年下雪路滑，出门打工的母亲滑倒在地的时候用手撑了一下身体，就那么轻轻一撑，母亲腕骨骨折了，即使胳膊肿得有小腿粗，我的母亲也没喊一声疼，伤还没怎么好利索她就又打工干活去了。因为我和妹妹都还在上学，她说她耽误不起，耽误不起孩子们的母亲就只能耽误自己。

之后的很多年，母亲的腋下韧带是黏连的，她无法将胳膊举过头顶，即便这样她也没耽误一天工，医生建议她动手术割开黏连的韧带，母亲没有听从医生的建议，她每天早起就去公园，找到一棵树上高度适合的树干，慢慢让手臂向上够，一天天、一点点、一寸寸地坚持，终于，她的手臂可以自如地举过头顶了……

05

这次呢？往日健步如飞又极度要强的母亲要怎么面对自己受伤的腿啊？

我想到我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去捡麦穗儿。灼灼的烈日下，每当我快要走不动的时候，我就会盯着走在前面的母亲的脚后跟，她快我就快，她慢我就慢，一路跟着一路赶，不知不觉就到了家……

我多想再回到那个时候啊，看母亲轻盈的脚步，可我不能够了。

岁月它给了我成长也给了父母衰老，唯有要无比珍惜陪伴父母的时光，旁的我们什么都不能做了。

06

母亲那缝线的伤口总不见好，日日淌出来很多血水，即便这样，在该做复健的日子里母亲也从不懈怠，从拄着双拐练习起立和坐下，再到用单拐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直到后来扔了拐杖自己走，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她一声不吭。我知道她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每一步都艰难，每一步都坚定。

终于，母亲能走路了，她可以推自行车走一小段路，膝盖处有钢钉还不能自如地曲腿，走路还是跛得厉害。

母亲也有心烦意乱的时候，她会轻轻抱怨:“为什么老了老了却又瘸了一条腿？为什么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听到她说丧气的话我哭得最凶，总也忍不住，扭头之际眼泪就洒满了前襟，母亲见了就不再说了。

07

那日，母亲跟我说:“走，散步去！”我担心母亲的腿，又想着多走走也许有好处就陪她一起去了。走了一段路，母亲怕我累就让怀孕的我在路口这边等她，她想要自己一个人从这条路口走到下条路口再回来，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一步一步地走去，直到越来越远。

我发现母亲比在近处看时跛得更厉害了，她两只手微微张开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她略显臃肿的身体左摇右晃的，一步步努力地往前走……我的泪很快就来了，一边抽着鼻子一边擦眼泪，奇怪那眼泪总也流不尽，见母亲就要掉头往回走了，还是不能止住泪。

母亲回来了，她见我眼圈红红的嗔怪我心眼儿太小。我哽咽着说她膝盖不能很好的打弯所以跛得厉害。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母亲竟然开始练习蹬自行车了，是的，她要像锻炼手臂一样锻炼腿部的韧带，她每天都练习蹬自行车，从受伤的腿可以蹬四分之一圈，到半圈，到大半圈，再到一整圈……日日练习的母亲最终恢复得很好了，再远远看她走路时竟看不出跛了。

坚强的母亲总让我感到骄傲。

08

这天早上，母亲唤我:“妮儿，走，起床去散步吧？”我一骨碌爬起来就随母亲去了。

夏日晨曦里，母亲和我走得很慢，但她走得很稳，走在她身旁的我心里无比的幸福与宁静。

我在心里悄悄地祈祷，愿岁月总能如此刻这般静好，愿我能陪父母可以走很远很远的路，每日都可以对她说:妈，散步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