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乐观的阿丸从未有过如此难以接受现实的心情,一想到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罪犯,他既恐惧又愤愤不平。回忆起过往,他意识到自己强大的心脏竟然抵挡了太多世界对他的恶意,但是这次,他挺不过去了。他蜷缩在阴冷的牢房里,已经过了半个月,依然没有人来看他,包括他的亲人,这让他心灰意冷……
在别人的眼里,阿丸是一个傻乎乎的矮个子,还好他不聪明,不然他可能没法承受生活对他的不公。刚出生不久,粗心的父母在给他安装自动摇篮的时候,一把扳手掉到了他脸上,导致脸上留下了疤痕。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父母就带着哥哥去了外地,他成了留守儿童,和两个堂兄一起由奶奶抚养,他个子最小,还体弱多病,所以无论是争吃的还是争玩的,他都是吃亏的那个,而且他有小儿多动症,有时弄坏了堂哥的玩具,被揍得满头包……他的少儿时期是在父母的不管不顾和两个堂哥的欺负中度过的,能顺利度过那段时期,展现了他顽强的生命力。
四五岁的时候,父母把他带到身边,但是他们并不喜欢他,因为他没有哥哥那么乖,尽管他是亲生的无疑,但父母对他的态度就像捡来的一样嫌弃,妈妈经常因为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打他,与其说是教育,不如说是发泄,不过在杀鸡儆猴的作用下,哥哥变得很听话,但正是他的懂事和乖巧让父母越发觉得阿丸难以管教,所以就打得越凶。慢慢地,就连哥哥都喜欢教育他,所有人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像俯视一只猴子一样对待他,还逢人就说自己有一个冥顽不灵的儿子……
稍稍长大了之后,阿丸在家里迫于父母的权威,只能乖乖听话,但是在学校,他的多动症得到了释放,再加上迟钝的脑筋和顽皮的性格,他成了老师讨厌的对象,但是他和同学却相处得很好,只不过和他走得近的同学学习有退无进,还迷上了电玩,后来,他们更是不折不扣的网瘾少年……
少年时期,那个家对阿丸来说意味着压抑和压迫,所以他很讨厌回家,他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外面,成了家里边缘化的一员。在家人看来,他就像一个寄生虫,哥哥对他感到很不满,因为哥哥除了学习就是在店里干活,而弟弟整天在外面玩,只干很少的活,却吃着和他一样的东西,拿着同样多的零花钱,他觉得很不公平……
初中毕业后,阿丸终于嗅到了自由的气息,因为他不用再读书,还能离开那个他讨厌的家,但是迷茫也随着而来,他要干什么,他能干什么……实际上,他并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他唯一熟悉的就是游戏,所以他曾立志要当一个电竞选手,但是没有人支持他,加上天赋有限,所以不得不放弃。后来他想过当游戏主播,但人们说他是痴人说梦,因为他没有长相也没有口才,他也算有点自知之明,所以也放弃了。他想踏踏实实学一门技术,比如计算机什么的,但是家里出不起太多的钱,于是送他去了一所三流的技术学校学厨师。
那个地方与其说是技术学校,不如说是一个私人培训所,在一栋老旧的楼房的其中一层,上课和住宿都在那里,三个月培训期满,阿丸并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做出来的菜连自己都不想吃,但他却收获了一个女朋友。
从技校回来后,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无论如何不想回家,父母叫他回老家呆一段时间,找找机会,无处可去的他也只能接受这个安排,但女朋友不愿和他一起走,于是两人分手了……
那时他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老家的环境让他很难适应,住在伯父家里更是让他感到拘谨。他整天无所事事,便想着到外面走走,这一走却走丢了,他知道自己走了很远很远,却不知身处何方,手机也没了电,伯父到了晚上才发觉他一天没有出现,电话也打不通,找到他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左右,他正坐在十几公里外的一条河边看星星。事后,人们都认为他的脑子可能有点问题。
后来他去帮堂哥干活,但堂哥对他很苛刻,给的报酬也很少,加上他不服管教的性格,所以没多久就一拍而散了。
没法在外谋生的阿丸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家,在家里的饭店帮忙干活,此时父亲已经把饭店交给哥哥打理,而哥哥对他的要求也很苛刻,还不给他发工资,只有父亲给他一些零花钱,但他想着是自己家的生意,而且是自己的亲人,也就没有什么怨言。
他在家安分地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哥哥结婚后,婚姻生活并不和谐,他一身大男子主义的毛病,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整天对妻子施加命令指手画脚,呵斥起来也毫不心软,有时能把她骂哭,而且无论妻子如何卖命干活,如何勤俭持家,他都对她没有好态度。更可气的是,父母非但没有心疼儿媳妇,反而为儿子对媳妇的“管教有方”感到高兴。
慢慢地,家暴的倾向似乎越发严重,阿丸不止一次看到嫂子鼻青脸肿的样子,他为她感到心疼。也劝过哥哥对她好一点,但哥哥总是不怀好气地说那是他妻子,他想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轮不到他教。哥哥看到阿丸经常对自己的妻子表示关心,便开始警惕了起来,怕两人日久生情,于是家暴的行为有所收敛,但是一旦喝醉了酒,往往变本加厉,把所有累积的怒气都发泄到妻子头上……
阿丸终于忍无可忍,他私底下劝嫂子和哥哥离婚,但是嫂子不敢,他便继续怂恿她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从此不要回来,他们没有小孩,也就没有牵挂,但是嫂子依然迟迟下不了决心,可以说阿丸比她本人还要着急。终于有一天,哥哥发现了弟弟在拆散他们夫妻俩,怒不可遏,兄弟两人打了一架,阿丸个头矮小,不是哥哥的对手,打完架后,哥哥向父母提出要分家,就在父母为难之际,阿丸说他什么也不要,这个家以后就归哥哥所有,他再也不会回来……
徘徊在一座陌生城市的街头,阿丸无所适从,他没有住处,身上也没有钱,他知道自己必须先找到一份工作,于是他打遍了街头墙上粘贴的招聘广告的电话,几乎全都已经招满人了,手机的话费余额只够再打一次电话了,于是他联系了以前的同学借钱,但是没有借到……
夜晚时分,他肚子开始饿了,但是他只能继续走,以便找找哪个饭店需要临时工。终于,他看到了一家热闹的大排档,那里的服务员明显有点忙不过来,于是他主动进去帮忙,又是招呼客人又是端菜收碗,在自家的饭店干了几年,这些活他轻车熟路,老板和其他工作人员没有阻止他,他便一直干到打烊。老板给了他几十块钱,并留他一起吃宵夜,老板愿意给他一份工作,但是他嫌工资太低,没有接受。
靠着刚挣来的几十块钱,他住进了招待所,疲惫让他很快熟睡。第二天一早,他就出门找活干,至于这一天吃饭和住宿的钱,依然没有着落,在这里,他没有任何熟人,只能靠自己,更得靠运气。
城市对于年轻人的吸引力在于,只要有手有脚,就有赚钱的机会,他如愿找到了一份快递员的工作,并住在员工宿舍里。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每天都去同一个地方派送和接收快件,一个做手机生意的老板渐渐和他熟了,他看中了阿丸勤奋且老实的性格,想让阿丸给他打工,并承诺给他的报酬会比做快递员高。听到有更高的收入,阿丸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因为他有了自己的目标,就是攒一笔钱买一辆二手面包车,然后专门帮人送货,赚到钱后再开一家物流公司,自己当老板……
果然,跟这个老板干活比做快递员轻松不少,和他一起做的还有几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他们分工明确,将旧的或坏的手机翻新,然后冒充新货在网上销售,有人负责收购旧机和采购配件,有人负责加工,有人负责网店运营。阿丸负责的就是采购,因为老板觉得他老实,他也对老板的信任感恩戴德,不仅勤快,而且将老实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从不贪工资以外的任何一分钱,然而阿丸并不知道他们做的是违法生意……
不到半年的时间,这几个年轻人帮老板赚了一大笔钱,但是数大招风,他们遭到了竞争对手的举报。在一个像往常一样平静的日子里,他们的制假窝点被警方一网打尽,所有人都进了监狱,除了老板。
阿丸从未想过自己会犯罪,一开始他还以为警察抓错人了,直到录完口供,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要遭受牢狱之灾,他越想越恐惧,越想越无助……
两天后,有人来看他们,那个人说自己是老板的亲信,他叫那几个小伙子不要担心,老板已经在疏通关系了,并说无论花多少钱都会保他们出来,前提是他们不能把老板供出来,那几个年轻人感动得留下了眼泪。
几天后,那个人又来看他们,再次交代不能把老板供出来,并说老板已经砸了几十万下去,等关系疏通了,他们就能出来了。
与此同时,老板联系到了那几个年轻人的父母,并安慰他们说孩子会没事的,他已经花很多钱了,一些钱能保他们在监狱里不被欺负,一些钱是为捞他们出来做准备的,他还给那些父母送去慰问金,一副诚意满满的样子。
但是一个月后,孩子们还没有出来,于是有些父母开始急了,他们要求去监狱探望,但是老板告诉他们说最近纪检的风头有点紧,他们正处于非常时期,监狱不让探望,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又过了半个月,终于到了审判的时间,那几个小伙果然没有把老板供出来,但是他们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此时他们还相信,老板会把他们捞出去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却没有老板的消息,他们开始发觉事态不对劲了,同伴的父母纷纷前来探监,却没有人来看阿丸。不出所料,那些父母也没有了老板的音讯。他们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成了替罪羊。
尽管心里满是冤屈,满是绝望,满是愤慨,但是他们还是慢慢接受了自己将要坐三年牢的事实……
后来,阿丸的父母终于来看他了,但是他们都没有好语气,而是责怪儿子,说他不学好,说他败坏了家族的名声种种,并叫他老实在里面呆着,因为他们没钱也没关系可以保他出来……阿丸暗自发誓,从此以后,他和这个家庭彻底一刀两断,以后不管荣华富贵还是穷困潦倒,都和他们没有关系,同时也下定决心,出去以后,一定要给那个陷他于不义的人一个狠狠的报复……
三年的大好时光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在里面,他们没少受皮肉之苦,与世隔绝的不适感更是在他们出狱后充分显现,他们发现自己似乎难以融入社会了,找工作处处受挫,与人相处更是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自卑。好在他们依然年轻,阿丸不想让这段痛苦的时光困扰自己的前程,于是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勤奋,只有忙碌起来才能让他忘记一切不好的记忆,但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股难以释怀的仇恨还是会侵扰他的睡梦,而且他经常梦见自己还在监狱里,或者梦见自己被抓的情形,恐惧总是让他在梦中惊醒……
他觉得这个仇非报不可,于是他召集了一起坐牢的伙伴,想与他们商讨复仇的计划,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们似乎已经忘了仇恨,他们找各种理由劝阿丸放弃复仇,有人说有那个时间不如用来赚钱,有人说或许老板当时并没有放弃他们,只是无能为力,有人说报复可能让他们再次犯罪,再次进监狱……
但是所有的理由都没能使阿丸释怀,他觉得自己和他们终究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其实换做以前的他,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原谅的,但是在监狱里的时光让他想了很多,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不公,明白了弱肉强食的真理,明白了善良从来不是他活着的理由,他决定独自去复仇……
经过了几天的打听和踩点,他终于知道了老板的住处,他买来了一把长长的水果刀放在包里,脑海里幻想了无数遍老板被他连捅几刀的画面,想想都觉得痛快。
阿丸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看到有客人来,很是高兴,大声地喊妈妈出来,妈妈一边从厨房走出来,一边对小女孩喊道“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吗?”小女孩说“他是爸爸的朋友。”说着还高兴地蹦跳着。
坐牢之前,老板娘见过阿丸,此时这位不速之客出现在她家里,她的脸色有点惊恐,她想让女儿回房间,但是女儿坚决要和客人呆在一起,老板娘对阿丸说老板还没回来,叫他改天再来,但是阿丸说他可以等,老板娘说她在做饭,不方便招待客人,阿丸厚脸皮地说不必理他。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个“客人”,只能默默地坐着,也不去做饭,场面很是尴尬,但是小女孩的活泼让气氛活跃了起来,她拿出自己的书和玩具向阿丸展现自己的“成就”。还给阿丸展现自己的才艺,阿丸发觉这个小女孩很可爱,又想到一会可能发生的血腥场面,不禁觉得太过残忍,但他该做的事还是得做,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他……
小女孩的好奇心很旺盛,问了他各种各样的问题,包括他脸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等等,阿丸讲诉的时候,她笑得合不拢嘴,原本不苟言笑的阿丸竟不知不觉中脸上堆满了笑容,老板娘也渐渐放下了防备心里,和他聊起天来,她们说了很多家里发生的趣事,如果不是老板突然回来,阿丸甚至就要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老板看到阿丸时,脸都吓青了,站在门口一时不知所措,但保护家人的欲望还是让他接近阿丸,老板娘和女儿看着他恐惧且紧张的表情,不敢说话,女儿突然躲到妈妈身后……老板脸色深沉地说“我们好好说话,方便的话,出去说。”阿丸抓紧了手中的包,表情有些纠结,但眼神里的杀气不减,但此时,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会把刀从包里拿出来了……
在走廊中,老板对阿丸说,是他不对,但他会补偿阿丸的损失,说着拿出了一张三十万的支票,并说这是一直准备着要给他的,就当是这三年的工资,但是自从阿丸出狱后就一直联系不到,今天既然他主动找上门了,就不用特意去找了。阿丸从未见过支票,更从未接触过三十万元,这远超他的期待,收获的喜悦让他彻底忘记了仇恨,而且对老板的话深信不疑,他性格中憨厚的部分较以前没变。
见到阿丸站在原地不动,也没有说话,老板以为阿丸还不满意,于是把身上的几千块现金一并给了阿丸,并说是补偿他在牢中挨打的医药费。
阿丸终于把支票和现金放进了口袋中,老板松了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阿丸突然想到自己会不会又被耍了,支票会不会是假的,不,他根本不应该关心有没有得到钱,他来是为了复仇,这是原则问题,不是钱能解决的,但是他竟然因为钱错过了机会,忘记了初心,他懊恼万分,但是他又想到小女孩天真的笑容,他发现自己没有理由破坏她的幸福……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踏实,不再被复仇的念头干扰,不再做噩梦,醒来后他不禁觉得,“有钱能使鬼推磨”真是一句真理。
有了这笔钱,阿丸如愿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并租了一个小仓库,开始做起他的物流生意……
三年后,他的公司已经有了几十个员工,后来他还买了房子,并把年迈的父母接过来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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