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辈子第一次近距离地面对死亡,是在2005年。
那年的1月3日,不满60岁的公公被确诊食道癌;1月6日手术,一切顺利,全家喜气洋洋地过了年;3月8日发现原位复发,从此情况急转直下;5月17日,陷入重度昏迷的公公停止了呼吸。
断气之后,医护人员曾进行抢救,期间只有我一个家属在身旁。我清楚地看到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两行泪。医生离开之后,我仍然无法相信公公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公公患病期间,关于死亡的恐惧和焦虑让我夜不能寐。第一次,我看到一个原本脸色红润的人,在两个月之内急剧地“缩小”,直至变成另一个形状。而精神上,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坚强老军人,居然从微笑,到沉默寡言,到最后被疼痛折磨得语无伦次地喊”打针!打针!”人在最艰难的时候,尊严是绝对的奢侈品。
死亡是个极其忌讳的主题,因为忌讳,人们知之甚少,也因此,它就更显得神秘莫测,莫名恐怖。癌症复发以后,公公重新住院,因为他是本院的老教授,一切都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在他的单人病房里,还有一张可以让家属睡觉的陪人床。大家心里都明白,公公的病其实就是在等时间,除了止痛,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婆婆开始打毛衣,开始整日和前来帮忙的姨妈聊天,而公公就那样孤独地躺在病床上,偶尔会有气无力地比划着,让人扶他起来咳痰。很久以后,我才能理解我婆婆那时的懈怠——作为同龄人和最亲近的人,她对扑面而来的死神的气息,是有多么地恐惧,以及下意识地在回避。
2015年正月初八,我的父亲在ICU里昏迷了两小时之后,监测仪里的各项指数逐渐降低,直至为零。在这两个小时里,我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告诉他不要慌,不要怕,前面会遇到什么,应该怎么做。不说话的时候,我就给他助念,总之就是不断地让他生起信心。我姐夫站在床前,清楚地看到,每次我一开口说话,父亲的心率就会一下子飙升,有时还会升到100多。这让大家确信在深度昏迷里的临终者,是能够听到声音的。
第二次面对死亡,我镇定多了。
在医生宣布死亡之后,护士来换衣服,半小时后我们再过去,父亲显然已经“走了”。那个躺在床上的干瘪的躯体,跟半小时之前完全不同,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一半,并且很明显地少了一个叫“精气神”的东西,而尽管此前同在这张床上的人也已经奄奄一息,但那个微弱的,作为一个“人”的气场还在。
这个微妙而明显的丧失,震慑住了现场的每一个人,大家只敢窃窃私语-------直面生命的陷落,那种恐惧再次笼罩了所有人。
因为我参与了父亲最后阶段的护理和照顾,又因为我近年来对于死亡有了更多主动的了解,所以对于父亲的去世,我更有准备,也更能接受。
直到现在,我对父亲去世这件事,不敢说充满了感恩,但至少没感到遗憾:
我知道虽然晚期癌症病人会被病痛折磨得很苦,但有时这并不是一个必经的过程,又或者,这过程有时候并不太长,相比之下,我父亲受苦的日子不多,离去是解脱;
我明白还有比癌症病人更痛苦更漫长更没有个人尊严的病苦,而我父亲是在最亲近的家人最周到的照顾下离去的,孤独感最低;
在最后阶段,我们有幸找到一家条件非常好的医院,并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春节——我们一如既往地布置了兰花,在病房里吃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每天饭后还给刚刚学会抢红包的父亲此起彼伏的发红包,去世前一晚,他就在病房里看球赛,为恒大打气,像个老球迷一样欢呼着、谩骂着,点评球场上的过去与未来。这家医院是父亲发病后两年里,我唯一感到满意的地方,它不仅收留了一个,注定要在普天同庆的日子里独自面对死亡的家庭的沮丧和酸楚,还让这个家庭在最绝望的日子里感受到了彼此的暖意,令亲人离去所带来的挫败感减轻了破坏力。
我认为,这也是临终关怀的一部分。
几年前看过一本书,当时很震撼。书名是《假如我死时,你不在我身旁》,台湾译本。而刚刚又随意翻了一下当当,没找到这本书,估计仍然是题材的忌讳吧。淡化了信仰的中国人,都乐当掩耳的瞎子,以为看不见听不着就不存在。
那么,让一部分人先清醒起来吧。我们一起来看看,生老病死,究竟有多可怕,而面对死亡,我们又能多做一些什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