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

作者: 小小鸟88 | 来源:发表于2022-01-09 23:47 被阅读0次

    一 童年时的约定

    我们家是四个孩子,放在旧社会,是不算多,但那是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正是计划生育如火如荼的时候,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在我们村,只有两三家。看过莫言先生的《蛙》,里面描写狠抓严抓计划生育的姑姑,着时让我重温再现了那种抓生育像干革命似的激烈场面。可以想象我的父母,爷爷奶奶,在那时的生活是何等的隐忍和煎熬,东躲西藏,东奔西跑,提心吊胆。最后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如数交了罚款后,日子才算安静下来。

    那段时光,是我刚开始睁眼看世界,刚开始有记忆的时候,朦朦胧胧的,像似走马观花,影影绰绰。可以这样说,我的出生正好赶上了社会计划生育的大浪潮,我是浪潮里的一滴水,不知所以,随波逐流。那时的我,哪里懂这些,我只是大部分时间跟着奶奶爷爷生活,再后来有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家里很热闹,童年很快乐,很自由。当然,那时我是不谙世事的。

    那时乡下的孩子,似乎很小就能懂事,很早就能理解大人们的辛苦。我们基本在家不打架,不闹腾,不让大人们受气,还会琢磨着讨他们开心,我们整天“浪迹”在胡同里,和一群孩子疯玩。

    那段童年时光,充满了欢乐,玩得尽兴,疯得彻底,真的。我有时曾想是奶奶的故意放养还是她忙得无暇顾及我们。但,不论怎样,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个光彩夺目,金碧辉煌,欢声笑语的童年。

    我们懂事早,可能是因为耳濡目染的影响吧,整天看着他们的劳累和辛苦,不自觉得就会想着快点长大,想去分担他们的劳累,想去赚钱让他们随便花,想让他们享享福,想让他们大声的笑,想让他们活的体面…没事时,我们四个就会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凑到一起,商量,畅谈我们长大了的事。我曾记得,二妹说过,她的愿望是我们一起带着爷爷奶奶去大海边玩;我的愿望是,带爷爷奶奶去爬长城,逛天安门…不论说着多么遥远多么不着边际的话,主角都是爷爷奶奶。

    那时的我,总感觉自己长得太慢了,可能我的妹妹弟弟也是这样感觉的吧。一年才长一岁,那时的一年总觉得很漫长,春完了是夏,夏完了才是秋,秋完了才是冬,日子放在自己的身体上,看到的变化真是微乎其微,长大好像是遥遥无期,显得很艰难。

    二 少年时的续约

    日子还是日子,它有它的节奏,你着急,它也是这样子过,你平常过,它也是平常的过。但是,总有一些个时候,又会恍惚地觉得日子过得好快。别的目标啊,理想啊,能不能实现不好说,但长大这个愿望,终会不约而至。

    我工作了,再后来妹妹也工作了,弟弟也工作了,除了我因上学工作晚,他们三个很早就打工了。

    那一年,我们陆陆续续都买了手机,那几天,我们的电话熙熙攘攘,我们开始真正筹划最近几年的出行计划,将陆陆续续带爷爷奶奶出去逛逛。钱,我们商量平均出。我们的第一站,掂量来掂量去,最后选择了去爬泰山,原因是,我们看到姥姥爬了泰山,还拍了照片,很是羡慕;还因为离家比较近,妹妹弟弟的假期短;还有就是,爷爷也想爬泰山,两位老人家,没真正地出去过,太远的地方,他们有些担忧,即使是离家较近的泰山,在他们眼里也像是要跋山涉水那样艰难;从他们略带不安的神情中,我又看到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老一辈人的那种淳朴,厚重,低矮的姿态。刚开始和二老商量时,他们顾虑重重,毕竟那时,他们将近七十多岁了,爷爷身体硬朗,奶奶身体不是很好。但最后,他们还是跟着出发了,我确信他们的内心是向往的,渴望看到“另一个花花世界”。

    安排妥当后,就出发了,我们四个都很开心,也很自豪,觉得以前围着他们转,现在他们跟着我们玩。时间啊,说它默默无闻,实则在偷偷地改变着我们。爷爷惯常紧缩的脸上暗流涌动,那暗流里可能是兴奋,可能是激动,也可能是像孩子似的纯粹开心。我搞不明白,但我能感觉到他对这个行动是期待的。奶奶却显得很平静,像在家一贯的状态那样——沉稳,安静。她的内心可能要操心好多,担心好多,顾虑好多,可能会有点慌张不安,就想我现在出远门那样,临走时,总感觉放心不下,有点惴惴不安,特别是有了孩子们以后。

    三 泰山赴约

    到了泰山脚下,我们租了两间大客房,还特别租了相机,准备让爷爷奶奶休息得舒舒服服的,再拍下些照片,留作纪念。

    当天休整了一下午,第二天一大早便兴奋得开始行动了。

    当我们一行人真正站在泰山脚下,抬头瞻仰着这高大巍峨,一直挂在嘴边的泰山时,那种兴奋只能付诸在双脚上——赶快爬。爷爷背着手,眯着眼睛向上望,嘴巴微微念叨着——乖乖,这么高。奶奶双目里装满了高大的岩石和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有一刹那,我觉得她的表情里卸下了些东西,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们嘻嘻哈哈,边爬边拍照。爷爷心情大好,身体也硬朗,在路上,不断和同行的人边聊天边相互鼓励。

    记得半山腰,有一小洞穴,奶奶进去拜了拜,我们一行也跟着进去了,临走,有一和尚拿着好像一账本的东西,让爷爷签下字,爷爷刚开始不明所以,随即从上衣兜里拿出别在里面的圆珠笔,在姓名那一列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我们四个围上去看个究竟,当爷爷签完姓名,后面还有一列,上面长长的一组组数字,我们一双双眼睛顺着数字,眼光快速拉到纸的顶端,看到“募捐金额”字样,不免就明白什么意思了,还没等我们四个反应过来,爷爷稍微顿了一下,马上写下2.0000,这数字的长度,不比上面的数字短,只是有个小数点。

    我们走出洞穴,对于爷爷的“临场反应”开怀大笑,不免对爷爷“另眼相看”。我有时曾想,有时间还是要经常带老人出去走走,跳出原有的生活,不一样的境遇,不一样的环境,会对家人有不一样的认识,幽默的也好,嬉笑的也好,会有不一样的体验和爱的感受。

    奶奶有点力不从心,需要我们轮换搀扶着,但除却累,她心情是好的。但没有像爷爷那样显得随性,开朗和放松,我隐隐得觉得奶奶好像有点不对劲,但不知这个不对在哪里。那时我把它归结到——她可能累了。

    在南天门,我们休息时,拍了好多照片,特别是爷爷,他很配合,他很爱拍照,这是我之前所不了解的。我们在那拍了张大合影,随时取出的那种。爷爷笑眯眯地看了好久,奶奶也端详了好长时间。现在想想老人看照片的心情,可能和我们那时看照片的心情是不一样的,他们是复杂的,多情的,有种隐隐的留念感。这种感觉是我最近才有的体会,我和儿子们拍的照片,洗出来,每一张的反面我都会用心的写着日期,地点,事件,最后再加上“妈妈永远爱你们”字样。这种感情是复杂的,是语言无法表达的,只能笼统地说,那是深深的爱。

    南天门再往上,坡度太陡了,奶奶的身体也累了,继续爬,肯定是不行了。最后经商议,安排二老坐索道下山,爷爷没有发表意见,不知道当时他的真实心里。现在想想,有点后悔,后悔应该让爷爷继续向上爬,我们中的一人陪着奶奶下山。

    我们当时觉得索道是个“好东西”,应该让他们坐坐,但不知爷爷是不是真想坐,更不知他们在高处晃晃悠悠得害不害怕。

    我们下山后,爷爷奶奶就坐在山下的一个大石头上,显得闷闷不乐。我们一路上悠哉悠哉的,何曾想他们独自在山脚下等着,挂念着。奶奶低声埋怨了爷爷一句“他赖我不能往上爬,在这嘟囔我…”我顿时有了自责和懊悔,我们四个一路上是玩的过瘾的,没有细微的考虑爷爷奶奶的真实感受。

    回去的路上,爷爷在眼花缭乱的地摊上,唯独看上了一块石头,上面镌刻着“石敢当”三个红红的大字。他仔细搬弄着,小心放进黑皮包里。

    四 人生也要赴约

    第二年,奶奶又开始“启程”新的路程。

    一天,我接到电话,说奶奶身体抱恙,只能维持三个月。我手举着电话,张着大嘴,僵持着,恨不得把电话另一头的人拽过来,仔细问问,是怎么回事?不是好好的吗?没听说家有异样?不是平平常常吗?不是家里没啥事吗?怎么突然就不行了,怎么就突然还有三个月?惶恐的我,一时不明白。

    是胃癌,晚期了,发现就是晚期了。好家伙,癌,这个复杂又生僻的字,就这样开始席卷在我的生活里了,像我们打了个照面,以后就认识了那样。

    我火急火燎地赶回家,飞奔到医院,奶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几个月前还好好的,现在躺在病床上,像一截干枯的树枝那样,干巴巴,枯萎萎的,面色灰黄,神情难受,眼神浑浊,暗淡无光,像在受刑那样,让我恨不得想把她抱走。我本是快速走进病房,但和她对视一秒,或许更短,就又捂着嘴跑了出来,在楼道里,号啕起来,那声音压制不住,那嘴巴不受控制似的裂开着,身体里像有一股力量,呼之欲出,而又无出处。泪水开始在我身体里奔腾起来,汹涌起来,眼眶的出水口像难以排泄似的,身体颤抖着,难受着,妹妹在一旁抚慰我,让我小点声,别让奶奶听见,说奶奶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

    我压制,我用力,努力地想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进去,出来,又进去,又出来,最后,当天我没有和她说上一句话。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的悲伤情绪竟可以这样强攻不破。

    她也没有说一句话,我能感应到,奶奶,她很伤心,她的伤心是天大的,又是隐忍的,她是了解自己身体的。

    我从不能接受到接受,从情绪的澎湃到平静,再到接受这个事实,心理快速经历了一个像过山车一样的过程。

    晚上,我平静地坐在奶奶的身边,她打着止疼针,有些舒服,我很想和她聊聊天,但悲伤的情绪笼罩着沉闷的气氛,只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打破这沉沉气氛,上厕所吗?翻身吗?喝水吗?饿吗?看电视吗!…一个问话完了,站起或又坐下,或围床转悠一圈,再问起另一个问题。奶奶始终摇着头,看看我,看看每个人,当我们迎上她的目光,她又看向别处。

    而后我们一家人就这样闷闷地坐着,陪着。有些晚的时候,家人进进出出忙活着帮奶奶擦脸擦身子,当我端水坐她旁边喂她吃药时,她有气无力虚弱地问我:“你说,我是不是那天没有爬到泰山的山顶,爬到一半下来了,惹着那里的神仙了?”

    我愣了一下,被冷不丁的一问,慌乱地不知如何作答:“不是…那是迷信…没有…。”她缓慢得看了我一眼,我们毫无防备地相互对视了一下,就那一下,我有了异样的感觉,我觉得奶奶的眼睛有了陌生的光芒,飘渺,飘渺得模模糊糊,很浑浊,没有了闪闪光亮,没有了软绵绵的感觉,我有种被她抛弃一样的感觉。我下意识地弯腰帮她盖好被子,躲避了那双既熟悉又有点陌生的眼睛。

    她缓了缓,低语着:“以前,这个时候啊,我在家坐在沙发上在看电视呢,有时前院的你大奶奶二奶奶来串门,我们拉拉呱,喝喝茶,她有时候不喝茶,吸烟…院子里的狗,特别能叫唤,它一叫,你爷爷就出去看看…院子里还有种的石榴树,特别能结果,秋天,满树都是…还有种的一些菜,旁边有一堆木材,都是晾干的,烧火特别好…我经常骑着三轮车下地看看………突然间啊,我感觉以前的生活真好…”

    我掀开被子的一角,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凉凉的,像一块很皱但又软软的纸,她突然间用力地抓紧了我的手,在棉被的下面,那双手像在为我传递着什么:生活是美好的。

    医生走了过来,要拔针,她微微闭着眼睛,问:“大夫,明天还有针吗?明天我得接着打。”

    “有,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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