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娘娘

一个迷信死亡的故事

阿姐进了那片竹林，吓得我亡魂皆冒。

日头偏西，眼看要落山了。村里一直有‘天黑莫入林’的说法。这两天坡上活多，打猪草回来晚了，小猪饿的乱哄哄，灶房柴火烧完了，煮不成猪食儿。阿姐挎着背篓进了竹林，打算背点干竹叶回来引火。于是，我被阿姐惊世骇俗的勇气吓得乱了方寸。

“外……外婆，”我大喊，音儿都破了。好像屁股着了火，脚板生了疮，满坝子乱窜。

外婆一瘸一拐匆匆从屋里出来，满是忧虑询问之色，见我火烧火燎，也跟着急了起来。

舌头捋了半天，我才把话说出来。

“快，快喊阿姐回来，”我急吼吼道。

“阿姐怎么了？”外婆急道。

我担心阿姐落入鬼神娘娘魔爪，竹林可是她的老巢。村里人都说，鬼神娘娘法力无边，座下有一条菜花蛇君，凶得很。前几天，张大爷进了趟竹林，就摔断了腿，现在还瘸着呢。

“没事儿，”外婆莞尔一笑，反而不急了，拿了篾住凳子，悠闲的坐坝子里，摘起青胡豆来。

我感觉那么诡异，一切都虚幻了。外婆常说，竹林凶险得很让我别进去，咋阿姐进入她却不急了？使劲掐大腿，疼的哇哇叫，确认不是噩梦。劝不动外婆，只好害怕又委屈的蹲在她脚边，漫不经心摘胡豆，焦急等着。

没多久，天就黑了，天边几点寒星闪烁，气氛更加诡异了。阿姐还没回来，我急得哭了。

“傻孩子，说没事就没事，哭啥，鬼神娘娘好着呢，保证还你个好阿姐，”外婆说。

我疑惑了，咋和前几天说的不一样了，不是说鬼神娘娘吃小孩吗，咋又好着了？

外婆摘了菜，又去淘米，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红了眼，想拉着外婆去找阿姐。外婆宛若磐石，纹丝不动。拉的急了，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

这时，阿姐回来了，背了满满一箩筐干竹叶。

“啊，别过来，”我大叫。思绪还神游物外，阿姐会不会被鬼神娘娘吃了。

“鬼叫啥，帮忙烧火，”阿姐把干竹叶倒在了灶头边，又往灶孔里塞了些竹叶。干竹叶易燃，轰的一下，立马着了起来。灶房亮堂起来。

火光下，阿姐的脸显得妖冶魅惑，像极了女鬼。吓得我一个机灵。

我谨小慎微的坐在灶边，火光印的脸颊发烫，小手机械的填着柴火。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说道，“阿姐，你是不是变成鬼了。”

阿姐宰着猪草，听了这话，差点切到手。

“你才是鬼，小鬼头，，”阿姐说道。

“鬼神娘娘没抓你？”我惊疑道。

“鬼神娘娘只抓你这种小不点儿，细皮嫩肉，”阿姐吓唬道。

我哑巴了，浑身哆嗦。

“别胡说，鬼神娘娘是救苦救难的神仙，治百病，不许吓他，”外婆提着青胡豆进来，虔诚说道。

“前两天你还吓唬他呢，”阿姐小声嘀咕道。

当天晚上我做了噩梦，不但梦见了鬼神娘娘，还梦见了她座下那条凶恶的蛇君。我无处可逃，又憋的慌。于是，惊恐中，无处宣泄，在床上画了地图。

为此，我被阿姐数落了半天。扬言下次不帮着洗了。

鬼神娘娘能治百病，村里很多人都相信，外婆也是她的忠实拥趸。鬼神娘娘的洞府，在竹林深处的荒坟里，只有夜里出来救苦救难。据说，她是鬼怪之躯，修仙成神的，晚上出来行善积德就变得合理起来。至少村里人笃信不疑。小男孩是不能进去的，说是屁股上有三把火，怕冲撞了仙人。

外婆经历的苦难多如牛毛，早年丧夫，中年腿瘸，晚来丧子，尽是凄苦，于是将精神寄托给了鬼神娘娘。心中有了万能的主，悲苦的人生才感觉没那么惨淡。

阿姐很早就没上学了，父母走后，帮着家里干农活。长姐如母，说的就是她了。我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倒是无忧无虑的。用老弱病残来形容这个家实在贴切。

这天，日上三竿，外婆还没起床。阿姐没太在意，喂了猪，去地里干活了。我起床，先确定床上有没有地图，见没地图，重重吁了口气。跳下床，没看到外婆，也没看到阿姐，顿时慌了。眼泪水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我满屋找，发现外婆还赖床上。于是，跳上了床，钻进了被子里。外婆的屋里，有股源自心底的阴寒，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说不上来。

咳咳！

外婆咳嗽了几声，喘过气来，才说道，“小军啊，外婆累得很，自己去玩。”

“不嘛，我要和外婆玩，一个人不好耍，”我说。

“好，好，陪小军子耍，”外婆费了老半天劲才坐起来，却使不出更多力气起床了。

她只好又躺回被窝里。我不依了，说她是骗子。外婆没听见，又睡了过去。

到了中午，阿姐回来，外婆还没起来，觉得蹊跷，这才知道外婆病了。阿姐要去找张医生，外婆挣扎着起身，“别，叫张大爷去。”

阿姐快快叫来了张大爷。

他腿脚还没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

“呀，咋病了，”张大爷说道。

“小妮子去了竹林，可能冲撞了鬼神娘娘，”外婆说道。

“不能吧，”张大爷说道。

“昨个儿鬼神娘娘托梦了，”外婆说道。

张大爷连忙准备了祭品，是一盘花生，一盘胡豆，一只带血的公鸡，就带着阿姐去了竹林荒坟，没过多久便回来了。他摔断腿的那天也是为了祈福鬼神娘娘，做起来倒是驾轻就熟。外婆的病还真有了起色，没几天竟好了。外婆说这是心诚则灵。

这事儿很快在村里传开了，祭祀鬼神娘娘的人一子多了起来。

祭拜完了，都顺道来看了外婆。

外婆以主人家的殷勤招待了每个人，咧开令人印象深刻的豁牙绘声绘色说着那个神奇的梦境。

没过几天，外婆又起不来了。阿姐大早背着辣椒赶场去了。这次我没胡闹，经过上次的事儿，我知道，外婆起不来床，就是病了。

我急得额头冒汗，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小军啊，外婆胸口难受，去找张大爷来，”外婆说道。

我能明显听出，那声音的虚弱绵软，也不耽搁，赶忙收拾了下。张大爷家在斜对面，横跨了几块大水田，斜着一个山坡。不算远，能看到，我却不敢去。他家有条咬人的大黑狗，每次见到都汪汪狂吠不止。

我在坝子里逡巡不前，望着近在咫尺的目的地心乱如麻，多想有个大喇叭，嚷嚷几声，张大爷就瘸着腿跑来了。这时，外婆的呻吟如索命的钩子，抓的人心慌。

终于，我迈出了坚定的小脚丫，颠颠儿跑上了田埂。耳边刮过的风给了我很大勇气，没有停歇就爬上了坡。张大爷家近在眼前，胜利在望，大黑狗却用蛮横的狂叫撕碎了我的侥幸心理。在我心里，它就是一座无法跨越的大山，挡住了所有前进的希望。

为了外婆，我狠了心，在路边折了两根黄金条，又装了好多石子，全副武装的冲了过去。担心和害怕让我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大黑狗愣了神，似乎受了侮辱，更凶戾了。

大黑狗的嚣张行径，终于遭到了主人家的呵责。张叔光着膀子走了出来，用扁担让大黑狗消停了。听着大黑狗凄惨的叫声，我的心敞亮了，看着张叔也觉得高大威武起来。

张大爷闲不住，腿脚才利索一点儿，就赶场去了，还没回来。张叔听到外婆又病了，立马采取了行动，穿了衣服，提着我飞奔起来。

张叔的想法是找医生来看看。外婆则固执的认为，只有鬼神娘娘才能救命。即便呼吸都困难了，也没有放弃执着的虔诚信仰。信仰崩塌，生活更没指望了吧。张叔没听外婆的，跑了几里，找来了张医生。他们赶到时，外婆气若游丝，还想着鬼神娘娘下凡拯救众生的奇妙幻境。

“阿婆，感觉咋样？”张医生把着外婆的脉，轻声询问道。

“鬼神娘娘要来了，”外婆气喘吁吁，声若蚊蝇道。

没等到阿姐回来，外婆就闭了眼。一切那么突然，我哭的撕心裂肺，全身麻木。阿姐回来，一言不发，把卖剩的辣椒放回了屋里，望着竹林发呆。

我和阿姐成孤儿了。村里人帮着下了葬，外婆留在这世上的痕迹，就只剩下一座坟丘了。

阿姐好几天没说话，只是闷着头喂猪干活。我好像一下子走进了荒原，满目苍凉，没有尽头，寂寞难过得让人发狂。

直到一天早上，阿姐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语气森森道，“鬼神娘娘害死外婆的，我们去端了她老窝。”

我吓得发颤，嘴唇发白，一句话说不出来。阿姐震古烁今的举动，让我觉得天塌地陷。

“胆小鬼，外婆白疼你了，”阿姐冷冷道。

“我……我去，”我不想被人说胆小鬼，每个小男孩都不想，更想替外婆报仇雪恨。

阿姐装了火柴，提了镰刀，大踏步走向竹林荒坟。我紧紧跟着，唯恐走脱了。

第一次进竹林，莫名兴奋，莫名害怕。这里终日不见阳光，鬼气森森，地上全是枯干的叶子，腐败的气味呛的人发慌。果然如传闻一样，我更怕了，小心翼翼拉着阿姐的衣角。

没走多远，来到了荒坟。坟前堆满了祭品，看起来相当讽刺。坟上长满了山草，很容易点着。不一会儿，火势就迅猛起来。我和阿姐被烤的连连后退。我腿软了，走不动路。阿姐攥着镰刀，死死盯着荒坟，眼神无比坚定。

火焰妖冶而美丽。我好像看到鬼神娘娘虚幻狰狞的脸庞在大火中痛苦扭曲挣扎着。

突然，大火晃了下，一条大蛇经不住炙烤，窜了出来。

阿姐迎着大蛇，以大无畏破除一切阻碍的勇气连砍几刀，竟把大蛇头切成了几段，腥臭和肉香扑鼻，断了的蛇躯还在以诡异的姿势扭曲。

奇异的一幕，牢牢印在了我心里，面临未知的凶险，有勇气战胜恐惧，才会获得胜利。多年后，想起来，都引为至理，没有破除一切的勇气，又怎么可能走向辉煌呢。

阿姐瘫在地上，目光悠悠的望着火势渐渐熄灭。嘴脸露出了少见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