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这所奢靡堂皇的包间,雕花铜座的水晶灯流光黯淡,活色生香的人影叠嶂,酒精经血液合着欲望拥堵心脏。逢遇的一切,犹如一只无形倒扣着的琉璃巨钟,将我与之隔挡。
而我却分明囿于其中,这一场永不落幕的剧。
这是晚宴的剧场。在迷离、封闭、背景音乐吞噬的黑洞里,我的脸彤红,面颊肌肉因笑而僵硬到酸楚;身体和衣服散发着酒精、海鲜与香水混合的腥味。
下午时,接表哥电话,我不由自主地构筑出场景与画面,悸动、期待与负罪使我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些不是;分不清被隔绝的里和外。或许束缚与挣脱,清明与浑噩,从来都在,且不分先后与好坏。而好坏间,又该如何分野。我知道,我将要接触的,是人生中第一次所谓的“纸醉金迷”。
其时,表哥听我有瞬间的犹豫,他在电话里说,你大四该毕业实习了吧,象牙塔的静好也该破一破了。晚上,我带你见识一下“晚宴”,认识两位朋友。下半场,去夜总会唱歌。
表哥可算作非典型“凤凰男”,生于农村,刻苦学习,考名牌大学,拿最高的奖学金,高薪就业、创业......这是典型的,可他不是。
他是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人有时真的无奈,没有抉择的机会或能力。更好的情况是保持个人特点和期望,随波逐流中保存体力,有幸遇见一段木头,凭以渡己。表哥是幸运的。
他中学毕业后,务农几年,没有远方和诗,没有焦虑与过多渴求。烈日下的田间地头,汗流出既干,连挥汗如雨都成了书里说的笑话以后,他揣着19岁农民朴素的想法,托我母亲谋个饭碗。几番辗转,他带着一脚泥来了京都,学开车、当司机、被人赏识,完成原始积累,在最好的时机进入房产业,赚到多数世人所艳羡的财富。
我曾仗着年轻、藉着他刚来京都被母亲“收容”的由头,冒失地问他,房地产行业是暴利,赚了多少钱,现在过得不错吧。
问得急了,他的眼里翻腾着幽蓝色的海洋。他反问,你会告诉别人你女朋友的胸多大么。可我没有女朋友。他一直没有回答我,也没告诉过其他人,从来没有。
表哥平时沉默寡言,今天有点嘴碎。不是找我有事,就是真心实意地关心我。我能为他做什么呢。我有些烦躁地反驳,现在的大学不像从前,大学里也是小社会,也是江湖。
在他刚工作时,我们曾共挤一室,有诸多深夜畅谈的时光,彼时,都觉得兄弟情谊足够深厚,随着他搬离,我长大,他几经浮沉后“成功”,我孑孑于书山题海,我上大学,他做生意。彼此疏于联络,除了表亲关系,亦无太多交集维系,彼此渐次冷淡,久不见面却并不觉得心有惋惜,这样想着,怎么也不明白过往为何轻易幻灭,以致觉得记忆也变得苍白。
人们大抵这样分离,渐行渐远后,连想都不再想起。自此,记忆已在心里死去,这种死没有意义,如同逝去的岁月,毫无价值。
今晚,乃至以后的无数时刻,我将面对这样往复的境地:时而去浮夸拙劣的表演,以让自己生厌的方式迎合;时而做麻木的观众,以愚笨、后知后觉去窥探;抑或是以感受当作存在的意义。
我想起他特意强调的“晚宴”。在我看来,这是个特别而不口语化的词,以正规场合和书面表达居多。我疑惑地期待着。
他说,有两位重要领导,见面时会介绍给我,一再嘱咐:他会介绍领导的职务,但我们只能称其“某老总”。挂断电话时他郑重其事地叮咛,男人在外面做什么,不要乱讲,回家后更不行。
晚上六点,表哥带我到著名的“花园道”酒店包间,说是今晚的第一场。知悉了他说的“晚宴”后,我有被愚弄的感觉,吃饭而已,却说成“晚宴”。
他出包间接电话回来。不久,包间门开,一群女孩浮在香风里飘进来。我想起身,表哥在桌布下轻踢我一脚。惊艳和拘谨之下,我来不及计较他的方式,忙挺身坐好。
七个安静的女孩,年龄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甚至比我小。尤其最后进来的女孩,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脖子上围一条精致的丝巾,搭牛仔短裤,白板鞋,看着像读大一的新生;有一位看起来最大,三十左右,她率先进门,我思索着,表哥的应酬,我该不该礼貌些,称其阿姨;其余五人打扮各不相同。她们相同的是:衣着打扮清雅,漂亮高挑,有不容亵渎的气质。
表哥大声说,老一点的是“菲姐”。我正神游,让女孩们和学校的女生在我脑海里斗艳。愣神间,菲姐嗔怪地飞了表哥一眼,张罗着其他女孩落坐,眉眼噙笑,摇着香风朝我而来。真伶俐。
菲姐的圆滑周到并不令人生厌。我牢记表哥的提醒:坐着。菲姐近一米七的身形快到身侧时,我不想起身,屁股却一弹,腿自己让我站了起来。
菲姐凝着微笑,嘴似乎咧得开了些。她姣好的面容贴近我,耳语般的说,牛总的兄弟,姐怎么叫你呢。我有些慌乱地说,嗯,姓蔡。她亲热地揽着我,扭头的瞬间敛去笑容,向其他六个女孩说,这是蔡总,要陪好。
女孩们笑呵呵道,蔡总好。竟是在哄闹中马上整齐划一。我感觉脸开始发烫,一半源于享受女孩们的恭维,一半源于名不符实的惭愧。
我感激地瞥一眼菲姐,想说谢谢,她眼里散出一丝讥讽的冷光,这道一闪而过的光让我刺痛,我紧闭着嘴,“扑”地坐下,她却俯身亲热地抱了我一下,嘴咧得更开,露出惨白的牙齿。
她的笑容彻底绽放,点燃了屋内众人,安静的女孩们哈哈大笑,只有我没笑。表哥淡淡地扫一眼菲姐,也笑了。
表哥向女孩们扬了扬下巴,转头对菲姐说,训练有素,你这个“妈咪”做得不错嘛。
这不全是托牛总的照顾嘛,她说,经常参加牛总的“晚宴”,又订包房关照生意,不就倒逼着、练出来了么。菲姐说完。几步来到表哥身边,眼神热切,脸上挂一副雍容的笑,又老实又安静地站着。
表哥“啪”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说,去对面坐吧。菲姐的臀仿佛被表哥拍出了“余震”,弹簧似的震颤几下,才扭腰过去坐。菲姐对我说,介绍美女们给我认识。可我一个也没记住,除了最后进来,叫“阿信”的女孩。
我小声问表哥,怎么不直接说吃饭,菲姐也说“晚宴”,他哼了一声,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晚宴”怎么就被她们采用了。表哥解释道,在夜总会这个行当,女孩与常客、大客户出去吃饭就叫“晚宴”,她们内部都这么叫。陪吃饭咱们图热闹,再去她们夜总会,她们图定包房的业绩、图赚钱。我还想问,他摆摆手。
然后,他低头看一眼金色的腕表,抬头四顾,目光肆意,从那些女孩的脸和胸滑过,女孩们声音低了些,仍叽叽喳喳地说笑。滑行的视线停在菲姐脸上,表哥说,全都能出台吧。
菲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笑着说,牛总,你不是早交代过啦,再说,哪次没有把那俩领导,噢不,俩老板安排舒心。
说完,她叠起双手,平按在胸口的饱满处,讪笑着说,都记在这儿呢,牛总要不放心,自己看看。表哥淡定地嗯了一下,我在一旁既好奇,又有一种说不清的尴尬。
我总忍不住看那个叫“阿信”的女孩,她注意到了我,不时用无辜的眼神回应着。
表哥再次看表,咕哝一句,我下楼迎迎。就出去了。菲姐让“阿信”坐我旁边。也给其他女孩安排座次,来的客人坐哪、怎么称呼、注意事项……我懒得去听,和“阿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不一会儿,表哥推门进来,又迅速转身,左手扶门侧立,右手朝里,略躬着身体,作出“请”的手势。依次进来两位中年男子,都挺着神气的大肚腩。菲姐她们齐刷刷地起身,我虽然恼怒自己的反应,也忙站起来。
两人红光满面,年龄都在五十岁左右,脸上没有皱眉。当先年龄大些的那位,头顶铮亮,左边的头发长,却不茂盛,显得格外珍贵,一律朝右梳,横过头顶,开门就笑眯眯的脸几乎没有变化;后面那位,留着间夹灰白的短发,脸色肃穆,他看见房里的女孩们,嘴角才略微勾了勾。
表哥扭头看菲姐,她已举步迎向那俩人。当先那位步履缓缓,也缓缓地伸出手,菲姐没见着似的,用双手抱住他的手臂,轻摇着说,史总,气色真好。贴心地扶着史总,按到里侧预留的座位。
随后又迅速转向另一位,笑语嫣然,王总这边请。表哥也扶着王总坐下。在我看来,他俩散发出强悍的气场,不用搀扶。表哥和菲姐扶着的,不过是小心翼翼的卑劣,既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除了史总、王总,其他人全站着,我漫不经心地带头坐下。
史总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年轻好啊,随后就跟旁边的女孩说着什么。王总乜斜我一眼,附和道,年轻好。表哥疾步到我身边,用手指悄悄捅我,我安然坐着,他看着史总和王总的方向说,小蔡,难得史厅长和王局夸你,来,我带你去请两位领导教诲教诲。
我对于听见的职务无动于衷,双腿的老毛病却又犯了,随着表哥的话站起。史厅长轻轻说,小牛啊,坐下坐下。王局也说,坐着说。表哥挂着灿烂的笑容说,史总军人出身,王局又是警察部门,那就服从命令,坐。他用力按按我的肩膀,自己也去坐下了。
一番觥筹交错,他们聊得海阔天空。我喝了不少酒,昏昏沉沉。
表哥身旁的女孩去了卫生间。表哥挪过来,凑到我身边,将手上沉甸甸的黑色皮包放在我腿上,拍着皮包,压着嗓子说,都喝得差不多了,夜总会估计去不成。
他抬眼看看,没有人注意我们,又说,女孩一人四千,被挑中带走的,额外再给六千。似乎犹豫片刻,他看着阿信说,你把阿信带走。我安慰自己,确实为表哥做了什么。
我的心砰砰跳着,喝下的酒差点喷涌而出。我深吸一口气,想说好,却没有说出来,只是捏着皮包,重重点头。表哥说,我们下去后,你在这等菲姐,算清楚,钱给她。
史总和王总确实喝多了,面前摆着好些个空的分酒器。表哥和菲姐扶着他们出去,其他女孩随着下楼,阿信也站起来站到门口,却没有送下去,经过我身边时,阿信瞥着史总的座位,附在我耳边说,他们后来喝的水。
人群散去,阿信回身准备坐下。我想学表哥的样子,拍一下阿信的屁股,扬起手,却又无力垂下,低声问,做吧?
阿信依然用无辜的眼神瞧我,不说话。我取出一叠钱,数出一万递给她。阿信高兴地接过,一张张数了两遍,才放到自己的小皮包里,眼里流淌着无辜而兴奋的神色,她拿出手机,播放着那首What we don't know.问我,去哪个酒店?
吵闹的音乐让我没有听清,但是我本能般兴奋地点头,她见我不答,又大声问,我知道一家五星级酒店不错,有江景房。我心里仿佛燃出烟花,我的脸上一定有比脸色还红的笑意。
阿信的脸,看起来像童话中的公主,却只是像而已,我也并非王子。她拎起刚刚装钱的小包,眼神复杂。
片刻无言,我的脑海里冒出一句话:有些美好,犹如梦幻,以后想起时,变得可有可无,毫无意义,生活却依然故我。何况在这样的际遇相逢。
我沉默着,叹一口气,拿起面前的易拉罐,一口气喝下半罐苏打水,艰难地说,阿信,我真的喜欢你,你还是回去吧,在我眼里,这是剧场的舞台,是不着寸缕的人生。
我把其他人的钱留在桌上,让阿信给菲姐。起身离去。身后阿信“嗤”的一声、桌上那一堆钱、喧闹的音乐、仿佛仍飘荡着的喧嚣笑语,随着包间的门闭合,我今晚的记忆也已关闭,全被遗憾的我丢在越来越远的身后。
包间外的走廊,灯火通明,死一般寂静。我看见一位灰白头发的保洁阿姨,正仔细清理楼道拐角的垃圾桶,把翻出的饮料瓶放在腰间的小袋。路过她身边,我轻轻地将手中的易拉罐放下......
走在黝黑无人的街巷,此前接表哥电话时勾勒的画面、情绪,此刻竟清晰地重叠。
仿佛看见,一边正演绎着喧嚣的悲喜,另一边是隔岸冰冷的缄默——而观众与演员的转换并不自如,决定它的是:高原雪霁后的古寺梵唱、晴夜的冥灭繁星、草穗叶梢珍珠的凝露、滑过指尖的一粒微尘、一盏守候归途的灯,是仍未泯灭的对它们的记忆与眷念。
人间真是一所很大的剧场,不存在十全十美的童话,就如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我们在荒原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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