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三日假阖家回了一趟乡下。因为父亲有事要办,母亲又说我们有一阵子没回去了。我是连上一次回家是今年的几月份都不确定了,恍然觉察自己竟没有一点回家的念想了。过去做学生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过去求学在外时不时就会回想起家乡的玩伴、熟悉的田野和过年时节那种春天将来未来的喜气洋洋的气氛的。
现在瑞昌去乐园的水泥路已经修好了大半,行程缩短近半小时。沿途马路拉直的部分径直穿过一些原来只能远望的房屋和田地,给人生疏之感。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这些小变化与大不变原本就是每次回来都会体验到的。
就在去年,辣子从广东回来办婚宴,恰逢祠堂里叔伯大爷们还在敲锣打鼓为太公菩萨做寿时,他就慨叹过农村千年不变的落后与蒙昧。我在心里笑他去一趟大城市就变城里人了。固然,我是不会发出那样的慨叹的,乡村与城市在我心里的地位是相对平衡的。然而我不那么想念故乡了也是日渐明晰的事实。
我想女儿长大后怕也不会自觉是一个乡下人了。虽然目前作为父亲的我连她到底将在何处长大也不确定。
一到家,放好行李,在屋子里四处转转确认还是从前那个一模一样的家之后,我便抱着女儿出门去与邻里打个照面。
马路上几无车辆,村子里也还是那么几个寥落的身影。山前屋后田野河堤所呈现的一派冬日萧瑟的景象倒也静谧怡然。
“呀,回来啦!”
“啊,在呢!”
“伢子长这么大了!”
“哟,好漂亮!真白呀,头发长得真好!”
“来,宝贝抱抱!”
女儿却不领情,对伸过来的双臂把头一歪,骄傲地躲开。
“真是的,六月还抱过你的哩!”
“是的,就是不给抱一下不乖!”
长明叔也在。他是早年与父亲他们一起在北京打工的那辈人,现在居家养病。去年还听他说起自己的儿子赚了钱嘱咐他放心养老了的。
“从大冶回来?”
“啊,在家过得惯?”
“还好……还好,看看电视打打牌……”
我抱着女儿沿马路走着,随即又走回家了。铺好床铺的妻子拉我带女儿去河边玩。久无人迹的河堤上长满了蒿草不宜散步,河面上去年修建的水泥桥却是不错的观景台。
那桥还是父亲带头集资修建的。当时村里很多人都无二话就捐了钱,但是我却只记得那些为父亲设置阻力、传布一些逆耳言论的角色……
站在桥上,我们捡石子给女儿往河面扔。小家伙乐此不疲。每扔完一颗也不细看一下水波就流着口水转过脸,小嗓子重复一次:“呐……”——伸手要下一颗石子。惹得妻子大笑不止。
冬季河水清浅迟缓,几处石滩都裸露出来了。只有一处浅滩略有激浪,发出咚咚淙淙的声音。完全无法想象就在去年初秋,连日暴雨还引发了一场罕见的洪水。
那时被洪水冲下来的大树和杂物横阻在桥墩下无法散开,暗流中的滚石撞击着桥墩传来恐怖的隆隆声。漫过桥面的浊浪一层接一层地刷过,就像神灵的恶作剧。观望的人群中,不断有人提到上游哪座老桥被冲垮的消息,场面一度极为惊险。而父亲头天夜里就两次涉过淹没的田埂来到桥头察看不断上升的水位了。最后直至晌午暴雨转小雨后,洪水才开始出现消退的迹象。人与桥一同经受住了考验。
我还从未像那次一样为父亲的一世名声濒临扫地而提心吊胆过。
不是父亲,是母亲陆陆续续地告诉了我一些人与他发生龃龉的事。我才发现比如鸿兴叔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我家了,而今年初去乡政府诬告父亲贪污的那撮人中就有他。长明叔也在其中。我在异地听母亲在电话里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脑子一直想着这些人多年来在那么多的场合中同桌饮酒的画面是多么和气啊。
这次回家,在母亲的敦促和妻子的附和下,我和妻子去祖父祖母的坟头祭奠了一下。祖母是去年五月份过世的,未及看到女儿的出生。站在她的坟头,我还对妻子戏谑道,她老人家刚刚从病痛中解脱出来就又去冥间侍奉欺凌她大半辈子的祖父去了。
我是最懒拜坟这类事的。不认识的祖宗确知其尸骨埋在何处便是了,熟悉的人自然有记忆可供怀念。或者,我会在哪天想去的时候自然就去祖父祖母的坟头看看的。
母亲说:“等你想去的时候,坟都荒了。”
我心想,那些不相干的祖宗由荒草覆盖着更符合他们在我观念中那淡漠的印象呢。只有祖母除外。只有她即使不在了,亲切的形象依然不变。我和姐姐都是她独自带大的第一代留守儿童。有多少次,祖母伫立门口用手面遮光远眺着我回家的路途呀!
现在呢,我也失去常回家看看的义务了。乡下这个家变成了一座仅仅是需要邻居帮忙看护的房屋。等瑞昌的新家装修好,我把自己的书和书柜一并搬去,我也就不那么牵挂它在四季风雨中如何承受时光的侵蚀了。
我们走的时候往车里放很多行李。父亲说,每次来回来都像搬家似的。妻子笑着说,等新家弄好了,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隔壁的雪花婆婆站在她家门口跟我们招手作别。远远的,还逗女儿几句。见她毫不理会,就装出生气的样子说:“这个伢子不贴心,连抱一下都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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