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想到周洋,我记忆里最深刻的是,他穿着一件背心,一条有破洞的五分裤,一双十字拖鞋,站在夕阳下面,嘴里吐着烟圈目视远方,然后回头对我说:“妈的,我想打麻将!”
如果青春是一场兵荒马乱,那么周洋便是金戈铁马中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位,太过显眼,稍有不慎,便马革裹尸,把最好的年纪献给那段时光。
我跟他是高中同学,他的成绩一直倒数第一,从来没人敢跟他抢,别人就算倒数,拼命也要拿个倒数第二,而那个人,非我莫属。
作为班主任已经放弃的学生,我俩坐在最后一桌,看起来跟成绩排名很匹配。我俩上课睡觉,玩牌,看小说,看妹子。
有一次我们讨论妹子,准备把班里的姑娘从好看到一般拍个名。
我说:“叶柳安排第一没问题吧?”
他说:“她排第一?算逑咯,每天看我就蹬鼻子瞪眼睛的,像谁差她钱不还一样。”
就在我俩争执不下的时候,班主任来了。晚自习讲话,扫一星期厕所,足球场五圈。
像我这种去食堂吃饭都恨不得坐车的人,跑五圈简直难如登天。那晚月亮特别圆,足球场照得一眼能看清角落,我边跑边问他:“你咋就不能好好学习呢?”
他说:“批话多,你不也一样?”
我说:“我倒数第二,你倒数第一好吗?”
他说:“我成绩不好,所以我想学音乐。”
我说:“那你学啊!”
01
他的歌唱得特别好,校文艺晚会那晚,他唱了周杰伦的一首《最长的电影》,很多妹子都被他的歌声打动,于是,他多了很多小米妹。
太过耀眼并非好事,他不喜欢。有很多人给他写情书,他一一丢掉。
有一次晚自习过后,隔壁班追我们班班花叶柳安的廖凯带着几个男生堵在我们班的门口,一副放浪不羁的模样,指着周洋就喊:“出来,儿子,老子早就想搞你了!”
周洋站了起来,笑着说:“干他娘的,他叫我儿子,可我是他爹啊!”
接下来便是一场惨不忍睹的决斗,周洋上前就跟人扭打在一起,眼看寡不敌众,我们全班男生一起上,局势才得以扭转。那几个气焰嚣张的家伙挂彩后,一边喊着“等着”一边逃之夭夭。
周洋流着鼻血坐在讲台上,叶柳安拿来湿纸巾,说:“快擦擦。”
02
高考那年周洋没考上,直接去了武汉,在一家电子厂上班。半年后他又跑回去复读,他说:“我要上大学,不然这么些年白混了,靠分数上不了大学,那我就学音乐。”
我问他:“秀秀呢?”
他说:“不管了,我也管不着。”
于是他去了兴义一所私立学校,学校是全封闭的,吃住都在里边。后来他开始翻墙,偶尔包夜上网,买点烟又带回去。
有好几次被保安发现,他巧舌如簧,以复读的压力苦苦哀求才免于被开除的危险。因此,他结交了学校里的保安,跟他们称兄道弟,这点我佩服得不行。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全省会考结束的那一晚他翻墙上网,纵身一跃到校外的时候,腿骨折了。
他就这样被开除了,前功尽弃,所有的付出毁于一旦。
03
秀秀来自恩施,是地地道道的打工妹,在一家大排档上班。周洋到武汉后不久在那里唱歌,于是跟秀秀熟络了。
大一那年我去武汉,晚上跟周洋在秀秀打工的餐馆吃饭。那晚上雨下得很大,店里的客人寥寥无几,老板早早回去,只有秀秀留在店里。
我跟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他说:“他娘的,我特码从来不会想到,自己的人生会过成这个鬼样子!”
我骂道:“妈的智障,你特码当时为什么就不考艺术,学音乐?”
他吼道:“我妈一个农村妇女送我上学已经不错了,哪有钱学音乐?!”
玻璃杯碰得发出碎裂的声响,地上已倒着一个个空瓶子,我已记不清起身上了多少次厕所。周洋已醉趴在桌上,可杯子还仅仅攥在手里,嘴里模糊不清地说着:“搞攮子鬼哦,再……再来噻,老子还能……还能喝……”
回去的路上秀秀扶他,我踉踉跄跄地跟在后头。
她说:“有一晚几个混混在店里吃饭,他们说菜有虫子,不付钱,还摔盘子砸我,逼我吃剩下的汤饭,不然让我脱衣服,那会儿店里只有我一个人,他二话没说就跟那几个人打了起来,还把他的吉他砸坏了,他头破血流,晕倒在地,几个小混混跑了,我不敢叫他,我以为他被打死了。”
秀秀说:“他说打架不是为了我,而是他最恨打女人的男人。他唱歌好听,我喜欢他,我要跟他在一起,我不怕他穷。”
可能是走路颠簸的原因,周洋突然吐了出来,吐得秀秀一身。周洋轻轻拉了拉秀秀随风飘起的碎发,秀秀一脸幸福地看着他笑了。
到周洋住处的时候,他把秀秀推到了门外,口齿不清地说:“你……你回去吧。”
那一幕我一直记得,一个瘦小的姑娘,在临近午夜的时候独自站在雨中,上衣到裤子都是周洋吐出的污物,发出酒臭的味道,然后默默转身,孤独地走出小巷,消失在路灯下。
那一次,是我跟秀秀第一次见面,而后来就再也不曾见过。
04
后来再见到周洋是在大四那年,他穿着一件背心,一条有破洞的五分裤,一双十字拖鞋,我跟他坐在兴仁振兴大道的一家火锅店里。
我说:“这么久不见,都干了啥?”
他端起杯子往肚子里灌了杯酒,说道:“干了一年黑车司机,找了个姑娘,准备带她回家的时候她跟别的男人跑了,她说我是个赌鬼,跟我日子不好过,他妈的。”说完他又喝了一杯酒。
我大惊,问道:“那后来呢?”
他点了根烟,大口大口地吸着,说:“回家找了个离异的女人,没想到狗日的比我还能赌,把我妈的医药费输光了,我妈去世了,臭娘们儿也跑了。”
走出火锅店的时候已是傍晚,我们站在夕阳下面,他嘴里吐着烟圈目视远方,然后回头对我说:“妈的,我想打麻将!”
05
后来我回老家,听别人说起周洋,他去了四川,给人开挂车,有一次在四川去甘肃的高速路上出车祸,差点死在路上。
我遇到了叶柳安,她开了一家幼儿园,他已经结婚,丈夫就是廖凯。
晚上我们一起到附近的街上吃饭,廖凯喝高了,说:“我现在都不明白,我跟叶柳安复读那年都差点放弃了,周洋为什么还跑回来学什么音乐?”
我差点没把嘴里的酒吐出来,想问你跟叶柳安也在那所学校复读?可话到嘴边又连同酒水被我吞了下去。
我要走的时候,叶柳安淡淡地说:“其实那年周洋的腿不是翻墙摔骨折的,当时我跟廖凯在一起,廖凯欺负我,他就跟廖凯他们打架,从楼梯口摔下去骨折的。”
我问:“后来呢?”
她说:“我让他别管,廖凯说了,他们家会帮助我,考不上大学就去读高职,毕业就办一个幼儿园。周洋去了保卫处,说他翻墙摔断了腿,情节严重,结果就那样被开除了。”
我差点骂出“狗男女”这三个字,可我骂不出来。
我试着想象,周洋拖着骨折的腿,一个人瘸着离开人群朝保卫处走去,身后是叶柳安、廖凯的目光,他很疼,却硬着头皮走出男人的骨气。
而另一头,一个姑娘站在雨中,说道:“我喜欢他,我要跟他在一起,我不怕他穷。”
可是青春没有对错,只有买错车票,上错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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