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椒鱼

「某不知名慈善公司夜景」摄影/森山大罡 by Ricoh GR II

山椒鱼很难过。

他本该从洞里出去的，要不是这岩洞的洞口像这般箍紧了他的头，他本应该能出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对他来说，这出口等于一扇牢门——这么窄的出口，这样黑的洞穴。他下了狠心，绷起脖子向前狠狠一扎，结果脑袋却像瓶塞一般严丝合缝地封住了洞口。这两年里他长大了不少，害他如今进退维谷。

「没办法了……」

想心事的时候，有些人愿意来来回回地踱步，山椒鱼也尽他所能地在洞里凫水，只可惜受到活动空间的束缚，说是凫水，其实不过是左右扭几下身子，就蹭到两边泥污藓滑的石头上。这样没扭多久，山椒鱼已经觉得自己的脊背、尾巴和肚皮上都长起了苔藓。

「即使出不去，」他叹气，「也该有个出路才对。」

路是一直有的，就在山椒鱼的脑袋边上，他又能怎么办呢。

洞顶的石头上长满了金发藓和地钱。地钱看起来像一种细密的深绿色鱼鳞，无论在哪儿，都促狭地挤作一团那样地生长着；金发藓则有种碍眼的矫情劲，挺起孤苦的小碎花儿，长出伶仃的小蔫果子，没多久又撒起了种子，接下来又是可怜巴巴的小花。没意思的隐花植物。

山椒鱼并不喜欢金发藓跟地钱，说准确些，山椒鱼根本受不了它们。金发藓没日没夜地撒下花粉，把洞里的水源弄得一塌糊涂，甚至还招来了真菌！再没有比真菌更蠢的东西了，永远在同一个地方生生灭灭的玩意儿，就像是连活下去的决心都没准备好。山椒鱼的视角只好转向洞口以外，见微知著，沉醉于洞外的世界，也很有意思。只可惜出口太小，视野上有不小的损失。

山谷里流水湍急，却会在某些地方缓积起来，在山椒鱼鼻尖就能够着的地方就有片不小的深潭。那里挤着一大团从水底伸上来的水藻，它们蒙络摇缀，在水里发脾气似的直直伸向水面，快触到水面的时候又戛然停住，仅仅探出一两片水藻花，憋气一般地朝四周打量。

有一群青鳉鱼喜欢在这团水藻里穿行，水流大的时候，他们得靠努力结群才能不被水势冲走。他们的队伍里，偶尔有一条不小心游向了错误的方向，他身后的同伴多半都想着「可不能被落下」，于是便一齐向错误的方向游走。要是他们之中再有一条青鳉鱼被水藻所阻，剩下的又会以他为首，重新回到正确的方向。这么说起来，一条青鳉鱼要是想静悄悄地从鱼群里跑掉，可是比登天还难做到的事情。

山椒鱼笑话这些靠孑孓和蜉蝣为生的无知小鱼：

「恐怕连思想跟自由这些词都没听说过。」

偶尔有花瓣落进水潭中央的漩涡里，在水面上划出了原本看不见的水流轨迹。花瓣一圈圈地画着圆，圆的直径越来越小，速度却变快了。最终花瓣原地转了个身，就被谭水一口吞了下去，再也看不见了。

「转得脑子都看迷糊了。」

「声色犬马。」

山椒鱼这么想。

有一天晚上，洞里进来了一只小虾。

应该是到了产卵的季节，小东西透明的虾尾下缠满好似雀稗草籽一样的卵。虾紧贴着石壁往前走，挥动着几乎看不见的前肢。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跳了几回，虾最终落到了山椒鱼的腹部边上。

山椒鱼差一点没有克制住转过头看看这只小虾的好奇心，他想到，要是他真的转头，这小东西会吓得惊慌失措吧？

「不过，既蹩脚又肿胀，这小东西究竟在干些什么？」

想必是把山椒鱼当成了大块的石头，想找地方产卵，要不然就是惊慌失措来躲难的。

山椒鱼有些得意：

「没头苍蝇一样胡奔乱闯，像什么话。」

他决定，无论怎样都得离开此地，还有比成年累月地丧失目标更愚蠢的事情吗？他已经不是那个初入困境的愣头青了！

又一次，他用尽全力向洞口冲过去，然而这一回鱼头还是照旧卡住，紧接着，他又为了把脑袋从洞口拔出来使了老大的劲儿。

这番动静把洞里的物什搅得一塌糊涂，相比之下，小虾的狼狈也不算什么了。

她见到被自己当成是石头的大家伙骤然发难，猛地把头塞进洞里，又疲累不堪地拔出头来，忍不住笑出来。像虾这样不管不顾自己处境、陷在泥水里也不忘大笑的，应该也没有别的动物了。

山椒鱼又这样试了一次，终于把力气都耗尽，他才开始面对眼前的事实，无论他采用什么办法、最终脑袋都会卡住的这个事实。

他的眼里流出泪来。

「老天，你这是什么样的安排呐？我不过就打了两年瞌睡，就要用我的一辈子做惩罚吗？困在这样的地方，这太……太残忍了，我要疯了，要疯了——」

很少有人能亲眼见到发狂的山椒鱼，但这条山椒鱼毫无疑问已经逼近了那样的状态。算了吧，他在咫尺之地被关了太久，一时的狂怒失衡是难免的，再说，这种命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谁又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它呢？算了吧，算了吧，哪有疯子会对眼前的处境感到满足，又哪有囚徒不对自己被捕而感到后悔的。

「为什么偏偏是我？这样残酷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要叫我碰上？」

洞穴外面原本有两只水龟虫在玩闹，大的背起小的，眼前却突兀冒出来一只青蛙，大小一齐大惊失色，慌忙跳进水里逃生。恍惚间青蛙蹬着水已经冲上了水面，狭长的叶尖似的鼻子刚触到空气，又猛地扎回水里。

山椒鱼怅然地目睹着这一切，直到他意识到，想让自己心里好过，这一切不如不看。他在这痛苦的醒悟里闭上眼睛。到这个时候，在山椒鱼的感知中，他自身就像是在世界的外围被地球代谢掉的废品一般。

拿废品来形容自己，这是谁都不喜的，只有那些精神被摧残成残垣断瓦的不幸者，才会鼓足气力，拿「认得清现实」作为自己仅存的一点成就。像他们这样处境的家伙，「自愿选择去听天由命」，恐怕是唯一剩下能做的决定了。

山椒鱼闭上眼的一瞬间里，究竟能感受到多少复杂的情感，我们无从了解。眼皮的翻动之间，带来的是霎时便将山椒鱼的世界全部吞没的深沉黑暗，像吞食一切的深渊，这深渊有多辽阔？一旦认可自身的沉沦，这样的黑暗里又有多少可以赏玩的东西？我们已经永远不得而知。

山椒鱼久久不愿睁开他阖上的眼睛，这是他还能享受到的为数不多的几种自由。

这时候又得搬出那句「算了吧」——朋友们，请不要鄙夷山椒鱼这样的行为，沉醉于睁闭眼的自由，迷失于意识深处的黑暗。要知道，身陷囹圉，无从脱身，离开的途径是明明白白的没有，努力的方向一个都找不到，彻底剥夺了人的希望，这正是牢狱的真谛。就连同处幽闭的囚友，除非心里的悲痛太过巨大，不得已找地方发泄，否则都不会心肠硬到把这样的行为彻底否定。

请不要随便地鄙夷山椒鱼，朋友，这是我的恳求。

「冷——冷死了，我不愿意……一个人。」

「真孤独呐——」

风雪声也掩盖不住洞穴里的悲鸣，那是山椒鱼大口大口吞咽空气的啜泣声。

要是不被打扰，悲痛的人就愿意一直沉浸在让自己形销骨立的悲伤里，山椒鱼就遭受了这样缠人的折磨。某一天里，山椒鱼挡住了一只无心中掉进洞里的青蛙。只见他抬起越来越巨大的脑袋，结结实实地堵住洞口，狼狈之下青蛙只能跳往洞穴更深的地方。山椒鱼羡慕这只青蛙很久了，从水底到岸上，从岸上到水底，来来回回畅游的这只青蛙，只不过是脚下打滑，就落进了虎视眈眈的恶人早就准备好的陷阱里。

把对方逼进和自己相同的处境，山椒鱼感到了久违的痛快。

「你就在这鬼地方陪我吧！」

恶毒的诅咒常常有摄人心神的魔性，青蛙先躲进山椒鱼触不到的角落，确认自己的安全以后，才逐渐缓过了心神：

「我可不在乎这个。」

「你有本事就从那儿出来。」山椒鱼吼道。

接下来他们便陷入了争吵。

「等到我想出去的时候，自然就可以出去。」青蛙说。

「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蠢蛋。」

「傻逼。」

他们把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多少次，一天，两天，用言语代替了自己的决心。

就这么，一年过去了。

入夏以后，水温让洞里的囚犯们恢复了气力，于是整个夏天里这两头困兽都重复着如下的辩论。

青蛙早就看穿了山椒鱼是因为个头太大才无法脱身：「你就是脑袋太大才出不去的吧？」

「我看你才是出不去的那一个。」

「行呐，那你出去一个给我试试？」

「你有本事先从犄角旮旯爬上来啊！」

又这么过去了一年。等来年夏天的温水把两个家伙唤醒，他们却都陷进了一反常态的沉静里，仅剩的气力都用在不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叹气声。

也许是不小心，也许是别的原因，躲在角落里的那一位先漏出了马脚。

「ha~——」

微弱又细长的叹息声，就像去年一样，也是金发藓终日不散的花粉引发了他的长叹。

山椒鱼不会漏掉这个机会，他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眼里夹着温情的光，问道：

「刚刚叹气的是你吧。」

对方打起了精神：「是啊，那又怎样。」

「别这么说……」山椒鱼也叹息了，「你出来吧，你可以出来了。」

「我饿得动不了。」过了一会儿，角落里传来沉静的声音。

「你不行了？」

对方回答：

「是啊，不行了。」

四下陷入莫名的岑寂里，山椒鱼想了一会儿，问道：

「你现在在想些什么？」

这一回，没想到角落里传来的声音居然又轻微又客气：

「其实直到这会儿，我也没很生你的气。」

原著是井伏鳟二，昨晚跟今早我自己译的。

抑郁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