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大三在京都学到的一篇文章。始终是心头大爱,想着总有一天要把它翻译出来。最近几日偷得些空闲,刚好又在图书馆看到井伏鳟二小说集,便顺手借了回来,重捡起翻译的技能。但有些地方并非直译,确实有私人理解掺杂处。今日所见网上译本二三,其中感情总觉欠了几分。这一缺憾大概是语言转换中难以克服的情感遗落。我的译本虽按个人理解尽了些力,终究是不够细致,若诸君有能力阅读原文,还请一定不要错过。
山椒鱼十分悲伤。
他试着从栖身的岩洞中爬出去,大大的头却严实地堵住了洞口,动弹不得。这对他来说是已经是永远的栖身之所——岩洞的洞口,居然这么狭窄,洞中也是无比阴暗。他也下过狠心想强行爬出来,可他的头却像软木塞一般牢牢封住洞口。这是两年来他的身体充分发育了的证据,但现在却使他万分狼狈又伤心。
“这是何等的失算!”
如同人们在忧虑时便会在屋里来来回回地绕圈,山椒鱼也在岩洞有限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划着水打转。只是他的巢穴并不够他恣意地畅游,只能够前后左右地挪动身躯。因此他总碰着岩壁上滑腻的水垢,便就以为自己的背上,尾巴和腹部也全都长上了苔藓。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好似拿定了主意般喃喃自语道:
“就算最终出不去,我也是有办法的。”
可他怎么可能有像样的办法呢。
岩洞的顶上茂密地生长着金发藓和地钱。地钱如同绿色的鱼鳞,仿佛小孩子“抢地盘”的游戏一样旺盛地繁殖。金发藓那最纤细的红色花梗的尖端上,开出了娇弱的花,娇弱的花又结出了纤小的果。遵循着隐花植物的繁殖准则,这些果实很快就将播撒花粉。
山椒鱼不喜欢金发藓和地钱。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是厌烦。因为金发藓的花粉无休止得落在岩洞的水面上,他总觉得巢穴里的水会因此变得脏兮兮的。雪上加霜的是,在岩石和岩顶的凹陷处还生长着一片片的霉菌。霉菌的习性是多么的愚蠢啊!它们总是生生灭灭,好像并不抱有坚定的繁殖意志。山椒鱼喜欢把脸紧紧地贴在洞口张望外界的光景。自阴暗处窥视光明,这不是很吸引人的事情吗?只是越是从小窗口窥探大世界,越无法真正看见更多的东西。
山谷间的流水湍急地流淌,却总在某些意外的地方堆积起来。从山椒鱼的巢穴能看见能看见一大块溪流形成的水潭。那里的水底长着一丛朝气满满的水藻,它们的茎干一缕缕分明地散开,笔直地伸向水面,又在到达水面时忽地停下,只探出片片的水藻花,害羞地从水面往上空打量。青鳉喜欢从水藻间穿游而过。它们在水藻茎的丛林里互相结成群落,努力不被水流冲走。因此它们的队伍时而往左时而往右,偶尔有一条不小心向左游了,剩下的大多数都想着不能被落下,从而一齐往错误的方向偏去。若是有一条被水藻茎所阻挡不得不往右游,那剩下的大多数又以它为开头往右去了。所以一条青鳉想要脱离群体自由地逃遁是极其困难的事。
山椒鱼一边瞅着这些小鱼一边嘲笑道:
“这些家伙是多么不自由!”
一片白色花瓣的落下,让水潭里漩涡的缓慢旋转变得明晰可见。花瓣在水面划着圆周飘荡,圆周慢慢缩小,而速度却逐渐加快。最终那花瓣在画出一个极小的圆圈后,自圆周的中心点被吞浸到水中。
山椒鱼小声嘀咕道,头都要晕了。
某天晚上,一只小虾无意中卷进了岩洞。这小动物似乎正在产卵期,透明的腹部饱含着一串好似雀稗草种子一样的卵。它紧贴着岩壁,不停挥舞它那细到几乎看不见末端的触角。不知它是如何想的,只见它从岩壁起跳,在尝试了几回灵巧的回旋后,还是落到了山椒鱼的腹边。
山椒鱼很想回头看看小虾究竟在那里干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冲动。只要他微微一动,这小动物就会惊慌逃窜吧。
“不过,这抱子的小东西到底在干什么?”
这虾子肯定是把山椒鱼的侧腹当成了岩石,想在那里产卵。要不然就是陷入了深深的忧虑。
山椒鱼有些得意地说:
“忧伤思虑的家伙真是白痴。”
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从岩穴中出去了。还有比长久地沉浸在忧思中更为愚蠢的事吗?现在可已经不是说玩笑话的场合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冲向出口,然而他的头还是卡在了洞口,最终以严实地堵住出口的惨况而告终。接着他又为了把软木塞般死死卡住的头拔出来,不得不再次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后退。
因为这场骚动,洞里的水被搅得浑浊不堪,比起小虾的狼狈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动静里,小虾兀地见着它误以为是岩石的物体的一端猛地塞在洞口,又像拔木塞一样被拔出来,不觉笑出声来。像虾子这样在污浊的水里都能大笑的生物应该也没有别的了吧。
山椒鱼又试了一次。然而依旧是徒劳的努力。不论如何,他的头都会卡住岩洞。
他的眼中流出了泪来。
“啊,神啊!您干了件多么无情的事!我只不过是瞌睡了两年,却要以一生被困在这囚牢中为惩罚吗?这太残忍了!我简直要发狂了!”
诸君,你们应该从未见过发狂的山椒鱼吧,可谁能说这只山椒鱼没有发狂的可能呢?诸君,你们可不要嘲笑山椒鱼。他已经在这黑暗的小池子里待了够久,已经无法忍受了。请谅解他吧。无论是多么疯癫的人,谁不是永久期望着有人将他们从幽闭自己的屋子里解放出来呢?即便是最反人类的囚徒,也同样渴望着这样的事吧。
“啊,神啊!为何一定是我,只有我要遭受这样无用的命运?”
岩洞外的水面上有两只水甲虫在嬉戏。大的虫子正背着小的那只,却被突然出现的青蛙吓得大惊失色,胡乱地曲折跳跃着逃命。青蛙从水底踏着有韵律的节奏一下子冲到水面,它那三角形的鼻子刚一接触到空气又一个猛子扎回水底。
山椒鱼用感伤又激动的目光看着此等活泼的动作及光景,渐渐地他却醒悟到,其实反而不该去看这些让自己感动的东西。他闭上眼睛。好难过呀。他觉得自己就如同切割铁板时落下的铁屑一样无用。
谁也不喜欢用带有鄙夷的词汇形容自己吧。只有那些被不幸伤透了心的人才会用“无用的铁屑”这样的话来衡量自身。他们这样的人总是揣着手深深地忧思,掌心渗出了汗就默默擦在背心上。没什么像他们那样,只愿意打扮成各自喜好的样子的人了吧。
山椒鱼不愿睁开闭上的眼睛。因为他只剩下睁眼闭眼的自由和可能了。
因此在他深闭的眼皮下究竟产生了多么难以言说的感情!单单一次轻松的闭眼,就将带来一次巨大的黑暗。这黑暗是暗无边际的深渊。谁也无法知晓这深渊的广阔幽邃。
——我再次请求诸君,不要轻蔑山椒鱼沉浸于如此平凡的常识。即便是牢狱的看守,若非十足气闷,想必也不会因为终身监禁的囚徒的叹息而斥责他。
“真是越冷越孤独。”
若是你有心的话,一定能注意到山椒鱼抽泣的声音暗暗飘出了岩洞。
不知悲叹者总是沉浸在悲伤中究竟是好是坏。于山椒鱼来说,它带来了不好的影响。于是某天,他阻止了不小心掉进岩洞的青蛙重归外界。青蛙见山椒鱼用它那软木塞头堵住了出口,狼狈之下只得沿着岩壁跳到了顶上的苔藓丛里。这只青蛙便是山椒鱼羡慕已久的,从水底到水面,水面到水底,来来回回畅游的那一只。他不过是打了个滑,一不小心掉了进来,哪知山椒鱼这只恶徒早就等在这儿了。
山椒鱼因自己能把对方逼到和自己一样的状态而感到十分痛快。
“你这辈子就给我关在这儿吧!”
恶徒的诅咒在某一期间确实是有效果的。青蛙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岩石的凹陷处。他确信这样就安全了,于是从坑里探出脸来回道:
“我才不在乎呢。”
“你有本事给我出来!”
山椒鱼怒吼道。接下来他们便开始激烈地争吵起来。
“我要不要出去是看我的心情。”
“行啊,我倒要看看你能逞强到几时。”
“你就是个笨蛋。”
“你才是笨蛋。”
他们重复了数次相同的对话,第二天,第三天也仍旧用同样的措辞贯彻自己的意志。
就这样一年的日月过去了。
初夏的水和温度使得岩洞中的囚徒们从矿物重又变回生物。于是乎,在这一整个夏天,这两只困兽又重复着以下的辩论。青蛙早已看穿山椒鱼因为头太大而出不去的这一真相。
“你是因为头被卡住才出不去的吧?”
“你才是没办法从那里出来。”
“那行呀,你出去一个给我看看呀。”
“你倒是从那里爬下来试试。”
又过了一年。两个矿物又变回了生物。但是今年的夏天,它们却陷入了沉默,只是留意着不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叹息。
但是岩石凹陷里的那位,或许是不小心,比山椒鱼更早地漏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就像是“哈……”的一声,微弱而细小的风声。和去年一样,也是因为金发藓不停散落的花粉引起了他的哀叹。
山椒鱼怎么会听漏了这个声响呢。他抬起头看向上方,眼瞳中隐含着友情询问道:
“你刚才重重叹气了吧?”
对方努力鞭促自己打起精神回复道:
“是又怎样?”
“别这样说。你……已经可以从那里下来了。”
“我肚子饿了,动不了。”
“这么说,你已经……不行了?”
对方回答道:
“嗯,不行了。”
空气寂静了许久后,山椒鱼问道:
“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对方竟有些客气地回答他:
“其实直到现在,我也并没有很生你的气。”
注:原文出处——《井伏鳟二·永井龙男集·山椒鱼》(讲谈社,昭和4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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