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老院的老人们

作者: 吴黎晖 | 来源:发表于2019-06-03 11:50 被阅读110次

    中秋过后,天气一天一天凉快起来。

    地上有黄叶孤零零飘落。

    娟想起有几个星期没去老人那了。

    经过老年服装店,买了两件衣服。一件墨绿色棉布夹克,一件菱格图案紫色绒线马甲。

    老人院在乡间田野中,是一栋平房。铁拉门紧锁着。正好有一个看管的妇女经过。

    妇女胖胖的,四十多岁,和老人说话总粗声粗气,娟因此对她也削减了很多好感。有一次,娟在伯伯房间,她提着桶热腾腾的水进来。娟边整理伯伯床边和她聊天。她又提水出去。伯伯说:“她本要帮床上的老人洗澡,看你在,不好意思。”娟感到些许歉意,对她工作的辛苦也有了更多理解和敬意。

    “你好久没来了?”

    “这段时间忙呢。”

    “上次老人小儿子来......这小儿子是不是跟老人有仇啊?站在门外塞了钱就走,脚也不踏进一步。”她压低声音说。

    “不.......该是他有急事。”娟笑笑。但也感到些许疑惑。

    走廊两边各有十来个房间,一扇扇门开着。五点不到,老人们已在床边矮桌上吃饭。走廊有些昏暗,娟睁大眼睛看过去,走廊尽头一个伛偻的背影正在靠墙的桌边吃饭——那是伯伯。墙边堆着纸盒、塑料桶、弃置不用的缝纫机等杂物,伯伯的背几乎像虾蛄样弯着,在一堆杂物中,愈发模糊了。

    娟快步走。在隔伯伯几米远的时候,喊:“伯伯,我来了!”"伯伯,你吃饭啊?”喊了几声,走近又喊。

    伯伯缓缓转过头,眼光混浊,看着娟:“哦,你来了。”

    “我买了衣服和一点水果给你。”

    “来就很好了,干嘛要带东西呢?浪费......”

    “怎么会是浪费呢?”

    娟站在伯伯旁。菜盒里,一格盛着几粒南瓜,一格盛着几块豆腐干,一格盛着半盏被咬过的螃蟹,壳和渣滓吐在另一格。伯伯左手抓着调羹,下巴几乎要碰到桌子,调羹吃力地往嘴里扒饭,抖抖索索地往盘里捞菜,又颤抖着手慢慢把它送到嘴里。

    “这些菜够吗?”老人饭还有大半碗,菜只有一点了。

    “够。”

    娟看着。突然想到自己该做点什么。移了墙边一张凳,坐下,把伯伯调羹拿到自己手里。伯伯很顺从地依她。

    吃完饭——饭碗和菜盒都很干净,没有一粒饭一点菜剩下。娟收拾好桌子,把伯伯的轮椅转了个面朝亮光的方向。“我这边都不听使唤了。”伯伯去年十月份中风,他指指自己的右手右脚,“坏掉了。”

    “不会的,要多按摩。”娟大声说。

    “我如果没回来,都没什么事......”伯伯又开始念叨了。

    伯伯很早就与妻离异。两个儿子。大儿子很优秀,公费出国留学,后在国外娶妻生子。小儿子可就没那么“省心”了,卖掉老人位于闹市的一间落地房,还常东挪西借。听说这两年“发”了。买了镇中心一套房子。有次娟碰到他,他正开着玫瑰金的一辆豪车在街上兜风。

    “伯伯,小哥有来看你吗?”娟忍不住问。

    “有......”伯伯的回答有点迟疑。

    “你为啥不住小哥家呢?”

    “老人家,只花钱不赚钱,有什么用呢?.....”

    娟孩子去年出国,找伯伯大儿子做监护人——因此,才和这位同族伯伯取得联系,也才知道他住托老院。

    去年正月,伯伯跟大儿子到国外。“我有便秘和高血压。每天儿媳出门前,都会烧一大壶开水给我喝......他们都上班,我也孤单,半年就回来了。哪想一次上洗手间,中风了!我躺在地上,挪着身子到窗边,把脚抬到窗户上使劲喊‘救命!救命!’”

    “伯伯,你命大福大......”风从旁边的铁索门吹过。娟拿出衣服给伯伯穿。

    “买给我浪费。”伯伯小声咕哝着,“好衣服放这也留不住......”

    娟把夹克衫打开,拿到伯伯后面,让伯伯从前面伸手穿进去。伯伯左手很快就伸进衣服袖管了,可右手半天没伸进去。娟这才猛然意识到——她掀开右半边衣服,老人的右手弯曲着。在她的费劲辅助下,伯伯的手才慢慢伸进了袖子,娟觉得自己汗都要出来了。

    衣服给伯伯大小刚好,前面两口袋的墨绿色夹克衫给老人平添了一股精神气。“来,伯伯,照相!”“把头抬高点......哎,这样好看!”“笑一个!”

    挑出其中一张照片。“好看吧?!”伯伯笑笑。“再照几张?”“不用,我照相不好看......”“不会,好看......”可娟也不得不承认,每次隔个把月过来,老人身体都明显苍老得很快。这次,娟感觉老人头上的头发更稀疏了。黄褐色的头皮裸露着,旁边经霜枯草似的抖抖索索长着寸把长的白发。背也更驼了。

    有一次,娟发了张照片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堂哥。

    “我很不孝,把自己留在了国外......”

    “哥,你也是为了事业发展,难以两全......每一个父母,都希望孩子好好的。孩子好,对父母来说就是最好的安慰和回报......”娟觉得自己的说服也有些无力,勉为其辞。可是,各人有各人的路,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个体,难道不是么?

    “哥,为什么不叫伯伯住小哥家呢?家里条件总比托老院好,又能享天伦之乐......”娟想了想又说。

    “久病床前无孝子。还是住托老院,有人照顾,一日三餐也按时,这样我也放心些......”

    “把夹克衫脱下吧。”

    “冷吗?冷就穿着。”

    “不会。我衬衫里已经穿了衣服。”

    娟摸了摸老人的肩膀,在衬衫底下有厚厚的粗毛线的质感——里面应该穿了件毛线背心。

    娟拿出另一件马甲:“这件也穿下?试试大小。”

    “不用了,这件肯定正好。我心里有谱。”老人微笑着。

    “衣服放到床头吧?”娟把衣服折起来,放进袋子。

    走进房间,十来平米房间里共有四张窄木床。窗下角落里,一个小小卫生间。卫生间没有门,与邻床用一面一米多高的白灰墙隔开。房间里有股难闻的尿骚霉尘味。

    娟想起自己上次跟哥通话:“哥,这个托老院条件也太简陋了,为什么不换个托老院呢?伯伯也想换个呢。”

    “换托老院的事我也跟弟弟讲过多次。弟弟说负担大。我说钱都我出,弟弟不肯。我建议他出少点,其余都给我付,他又不肯......"

    娟摇了摇头。好像想把那气味赶走一样。

    四张床,一张本来空着给老人们摆放杂物,另两张各有“其主”。前几次来,娟都有遇到他们——他们大多躺在床上或靠在门边。还记得上次,那位清瘦的老人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眼睛直愣愣,不知盯着天花板哪个角落。胖胖的管理员在一旁叫他吃饭。“不吃!”娟也叫他吃饭。“不吃!”“人是铁饭是钢,不吃怎么行呢?”“不吃!”好似一位赌上了脾气的犟小孩,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不吃等下饿了,就没得吃了!!”管理员很生气地甩门出去。

    床上空荡荡,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娟竟觉得床上有一种异常的轻飘飘的空气在上升。

    娟把衣服放到伯伯床头,出来。

    “还有两位阿伯呢?”

    “早回去啦!走啦!”

    “走了?”

    “那位老兄,呆了三十几天,天天吵着要回去,回去几天就死了......还有一个,总躺在床上,前几天也回去了,看情形也差不多......”

    走廊里光线模糊。一阵风从铁索门里穿进来,旁边的房门发出轻微吱吱声。一个老人,黑衣黑裤,站在门边,门边小桌上放着他的包裹,包裹里装着他的换洗衣服。

    “你带我走!带我回家!回家!”他看到娟来就乞求似地说——据说,他每看到一个托老院以外的人,都会这么说。

    “你家住哪儿呢?”

    “新港。”

    “什么街多少号呢?”

    “楼下办厂。”

    “得什么街多少号才好找呢!”

    “我看到那个厂就知道......新港,楼下办厂......”

    又一老人出现,高高瘦瘦的他靠在门框边:”我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年青时,我在街上建了三间房子。我的孙子孙女都很厉害,有在部队里的,有当大学生村官的......“他掰着指头絮絮叨叨,很自豪。但说着说着,目光就暗淡混浊了,脸上好像笼上了一层灰,“这帮死小子,没有一个来看我!......要知道,当初一个子儿也不留给他们!”

    傍晚的风微微凉。娟问伯伯脚是否好些。夏天,伯伯的右脚浮肿得厉害,看医生,吃药。托老院的人说,伯伯的一点退休金都送给医生了。

    “现在不浮肿了。”卷起裤脚给娟看。

    “不肿就好了!”娟拍打着伯伯腿部的肌肉,“你呀,有空还要多拍,自己多电疗,筋脉疏通,对康复有好处。”

    “我这手和脚坏掉了。”

    “不是坏掉,是不听大脑使唤了。”

    放下裤脚,伯伯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卷起右手袖子,用自己的左手在右手肘关节处揉捏,握着拳捶打。他的手很瘦,苍白无力的肌肉有些萎缩了。娟帮着他捶打揉捏。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老婆婆站在娟旁边。她梳着整齐的学生头,两边的头发用发夹固定在耳后,眼窝深陷,两边眉毛好像因为惊讶而竖起,眉心紧紧拧成一个“川”字。“你是他谁?”眼里满是疑问,“是他女儿吗?”不等娟回答,又问:“你妈妈在吗?”“在的,在的。”娟点点头。

    娟拿出旁边的水果:“洗点水果吃吧。”

    “不用,饭刚吃饱。” 硬按着娟,不让娟去。

    “这阿婆很好,经常把她女儿送的东西分我......“

    “嗯嗯......阿婆哪里人?”

    “鹭垟人。”

    “在这儿多久了?”

    “初五那天来。”老人想了想,“快两个月了。”

    不知什么时候,又有几个老婆婆来了。这个托老院里,老婆婆居多——除了伯伯这个房间是男的。她们都瘦瘦的,走路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她们或靠在旁边墙上,或站在第一个婆婆旁边。“她是谁?”“你从哪儿来?”

    “我是谁?你认识我吗?”一个婆婆探出头,急切地问娟。

    “认识认识!”看着婆婆的眼神,娟怕她失望。

    “那我叫什么名字?”

    “......”娟笑着。

    ”你是谁?你从哪儿来?”

    “他女儿哪!还要问问!这么啰嗦!”第一个婆婆突然提高了声音,没好气地回答。

    空气一阵躁动。一高个老婆婆一手揪住前面一老婆婆的衣背,另一手往她肩膀上使劲击打:“叫你拿!叫你乱拿!”

    被打的矮个子婆婆,拄着拐杖——拐杖起到了很好的支撑作用,分辩着:“我没拿!没拿!我收衣服……”

    “自己衣服别人衣服也不知道吗?!”高个老婆婆明显占着优势,又往她身上“嘭嘭”打了好几下。两人扯起来。旁边的婆婆们把她们拉开,劝回房间。一老婆婆说:“手脚不干净,就该打!看她以后还敢不敢!”

    人群散了。

    娟也傻了。刚才乱的时候竟不知劝架,只担心那老婆婆的拐杖也会抡起来打。唉,托老院也竟有这样的事。

    伯伯苦笑着:“我说了嘛,好衣服放不住。也不知是人傻还是痴呆什么,把我男人衣服拿去……”

    “麻烦你帮我门关上,要用带子把门系起来。”对面房间的门虚掩着,从里面传出一个细小的声音。

    娟轻推开门,里面两张床。一张床上堆满被子和一些杂物,里面那张床上坐着一个老婆婆。老婆婆正盘腿坐着,好像在很认真地缝裤子什么的。

    娟把门轻轻带上。门上有一条不起眼的细丝带。这要把带子系起来怎么办?老婆婆怎么从里面开门呢?娟这样想着,只是轻轻把门关得严一点。

    刚才给娟开门的管理员来了。她推开门,气呼呼地说:“你在里面做什么?老把房间搞得那么臭!”门“呼”地带上,“你要自己会弄也不会把房间搞得那么臭了!”

    娟坐在凳上和伯伯聊着天。

    天色暗了。秋风从铁索门里吹进来,稍有点冷。

    “伯伯,我们进去吧!”

    “好。小坐一会儿,就进去。进去就睡觉,躺着也难躺......”

    走廊当中,桌上电视机播放着戏曲节目,咿咿呀呀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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