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师一生只做了一个学期的老师。他死了。在过年的时候去调解邻居纠纷被误砍而死,三十岁不到的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他借给我的那本《1988年诗选》已经在我的书柜里静静地躺了好多年,再也没能回去找他的主人。每当看到它,便有一种无法名状的痛,想哭。
黄老师是那时我们学校唯一的博士生,瘦瘦的,个子不高,高度近视,还有点秃顶。他教我高二化学。在他教我的那一个学期中,我们班化学科的测试成绩每次都是第一。
当有学生问他为什么教书教得这么好,他说那是因为你们自己努力。当有学生问他为什么讲话这么慢且轻时,他总会迷着眼睛说,两个原因吧,第一嘛,是天生的;第二,嗯,我不喜欢讲课的时候语速太快。慢了,才会把教材讲明白;轻了,很多道理才能直达内心深处。
他在上课的时候会突然“跑题”,说起陶行知,说起卢梭,说起杜威,说起苏霍姆林斯基,甚至会用他略带沧桑的嗓音抨击当前的教育弊端。有次课上,他给我们讲起某个著名化学家鲜为人知的私生活方面的故事,然后感慨很深地说,人是复杂的,我们不能片面地看一个人,每个人都有优缺点,多想想他们的好。
有一次他竟然在上课前朗诵起来戴望舒的诗《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
他朗诵这首诗时,语速比平时还要慢很多很多,好像每一个字从心里到达唇边是那么的艰难,特别是诗中的两个“悠长”真的是太“长”了,但是我们早已在他特有的旋律中痴痴沉醉。班里出奇的静,也许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之一吧。
跟黄老师一起分配到我们学校的,还有另外两个男老师,他们外表都很时尚,所以经常看到有女孩子来找,唯有可怜的黄老师,总在双休日的黄昏,独自于校园的操场上捧着一本书,很慢地走。有一次我和几个女生走过去,开玩笑的问他有女朋友吗,他轻轻合上书,微笑着推了一下眼镜说,该来的总会来。
黄老师来的那年,我们几个同学发起成立了校园诗社《起航》,宣传口号是——爱诗的朋友,上船吧!没想到黄老师也上了我们的“贼船”,虽然我们早知道他也是一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他帮我们设计版面,帮我们分析每一首征稿作品,常常忙到很晚。因为有了他的相伴与支持,我们的《起航》非常顺利地起航了。
他曾在我们这个诗歌小报上发表过一首名为《轻》的诗,依稀记得其中两句:宁愿搭上海盗的船\哪怕被砍断几个指头。当时不解,现在想来,那是因为黄老师不想承受生命之轻。
从那以后,我跟黄老师接触的机会多了起来,渐渐成了朋友。
有时候我们会到他的宿舍里蹭晚饭,看他的藏书。他说他的每一本藏书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并开始绘声绘色地给我们介绍哪本书是地摊上淘来的,哪本是从同学那里换来的,哪本是不惜“节约口粮”从书店买来的。他还说,心中有诗,才会活出诗意。当时,我趁机借了这本他“节约口粮”才从书店买来的《1988年诗选》,没想到竟然再也无法归还。
黄老师很喜欢苏东坡,他说苏东坡是一个大文学家,诗人,书法家,画家,并且在逆境中还那么乐观,他写过伟大的豪放派诗词,难得的是儿女情长的婉约诗词也写的那么凄美动人,那首悼念亡妻的《江城子》让人肝肠寸断: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最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说,做人能做到这个境界,无憾矣!
今晚,我又重新翻开这本诗集的第二百零二页,轻轻吟读黄老师最喜欢的那首忆明珠先生的《小楼》——
美丽的不是那幢小楼
是小楼里的那个故事
美丽的不是那个故事
是故事里的那声叹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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