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隔天后的清早，陈香早早回了家。护士在换班之前照例给望远做血糖、血压和体温等指标的测量。在一旁看着的陈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护士说：〝也给我量量血糖吧。〞陈父在老家是经常测量的，家里的这些仪器都有，做过村医的老伴可以给他完成这一切。他曾告诉女儿女婿，说他的各项指标控制得很好，高血压每天有药降伏着，略高点儿的血糖可以用晨跑对付，身体一直还算健康着。没想到测量的结果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外，住院人的血糖数值是6.2，而陪护的却高达10.！
测量的护士送来了一张糖尿病的防治单，建议陈父看看。陈父接过，谢了。但他只是扫了一眼，很快就扔一边了，显得有些烦躁，颓丧。他很尴尬地对望远笑了笑。望远问道：“伯，怎不看看呢？”
陈父不屑：“不用看，我知道怎么做。”
“那你怎么血糖还这么高的？”
“在家里是正常的，这几天没闹到跑步。”
望远过意不去，感到很是愧疚，要不是因为自己这病，他老人家也不会这样，难怪他在老家每天都要晨跑，大概就是用此方法来抗衡血糖的吧？而在医院的这几天，饮食没受多大限碍，跑步却被彻底取消了，血糖上升也就理所当然。便立马让陈父出去跑跑步散散心，说他这会不用人照看，有事可以叫护士的。陈父稍稍犹豫了一刻，想想也对，便听从了女婿的提议。
陈香在家里择菜，一抬头突然发现父亲站在门前，十分诧异，忙问：“爸，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要拿什么东西？可以打我电话呀。”
陈父道：“不拿什么，我来喝口水。”
陈香更诧异了，医院里冷热水都有，怎么为口水还跑这么远来家喝呢？陈父便如实告之。陈香恍然，之前的隐忧成了事实，难怪他总是饿得那么快呢。唉，父亲老了，像个小孩一样控制不了食欲。她有些心疼，搬来凳子想让他歇会。但喝完水的父亲固执地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再跑回医院去。”
陈香劝不住，只好随之，并一再关照：“那你慢些走，路上注意车子，别撞红灯！”
……
父亲走后，陈香便忙不迭地赶紧做饭。此时的她不放心的不只是老公，又多了父亲了，很想快点做好去医院看看。她一边做，一边思考一个问题：父亲的注意力为什么总盯在吃上？是不是干扰了他的注意力，他就能少吃点，而血糖就也会降下一些？
她很快想到了一个办法――书。陈香平常喜欢看闲书，这些年也收藏了一些，虽然不知合不合父亲的胃口，但送饭时可以挑一两本顺便带过去，好让他有个消遣。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有两大爱好：一是牌，二是书。她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常于晚饭后，或假期的劳动之余，溜出去找人打牌，母亲跟踪管控。管多了，两人便吵架打架，常吓得她和弟妹们抱头大哭。好长一段时期，家里不得安宁。
后来不知父亲是自己省悟了，还是别人规劝得好，牌不玩了，空余时间捡起了书。起先是小人书，后来看杂志。各种各样的杂志里面，陈香最喜欢《电影文学》，曾经她也偷看过几部，那简直比电影还要好看，她第一次知道电影原来也可以用文字写下来，而且让人看了就感觉跟看电影似的。在那些看过的文学电影里，大多已印象模糊，但《黑太阳73I》却总也忘不了，她由此知道了日本军阀在中国土地上搞的细菌工厂是怎么回事。
再后来，父亲迷上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飞狐外传》、《天龙八部》等常出现于父亲的床头。陈香和弟妹们做晚作业时，父亲便看他的书。他看书时常有几种表情，有时神彩飞扬哈哈大笑，有时波澜不惊沉默无语，有时也板着面孔严肃得可怕。他们当然最喜欢前一种，因为那样的父亲会兴奋得把他看到的精彩部分讲给他们听，常听得他们心向往之，恨不得立即把书也拿过来一睹为快。
但那是不可能的，首先母亲十分反对，她觉得那些闲书会影响他们的学习，也认为父亲此举会带坏他们，所以她总是不屑，泼冷水：“真正是个书呆子！看了能当饭吃啊”，或者“别人家儿女考上后，你家考不上，你翻白眼吧”。于是父亲一人独处看书，看完把书锁到一个高低柜里，他们便再也没听过父亲讲书中的故事了。
父亲是从什么时候不看书的呢？不清楚！陈香只知道他们一个个出门离家后，他把没多少文化的母亲发展成了麻友，并买了两张麻将桌，玩一天才十几块钱来去，有时甚至就几块钱，却和小区里的一群老头老太当事业一样地去经营，兴味十足，真是令人费解！老有所乐是陈香所期望的，她多么希望父亲还是看书的。
然陈香的想法和希望都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当她把书拿到父亲面前时，陈父急急地摇头摆手，拒绝道：“不看不看，哈看书呢，早就不看了。”陈香心生失望，父亲怎么可以不看书呢？不看书的人生是多么的荒芜！不看书的人生也是极大的浪费！没有办法，望远最后提议，让父亲恢复晨跑，只是不能跑得太多，也不能跑的时间太长，也不可以在外面乱买了吃，吃得太饱什么的，且陈香的饭要尽量迎合父亲。
陈香问父亲：“这样可以吗？”
陈父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嗓门应答：“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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