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太阳,把明亮的光辉铺洒在向阳一面的山坡上,不时有深涧阴冷的轻风吹过,枝蔓草叶窸窸窣窣,仿佛赘肉渐消、肌肉雄健的大山的叹息。我像传说中的野人,从清晨到午后,就在幽暗深邃的山谷里转悠,虽然跳出尘世、放荡形骸而万念俱空,但头脑简单、思想蒙昧的日子并不轻松,石间泥上,爬迈跳跨,劳筋动骨,手软腿酸。
刚出谷口,迎面逶迤下滑的山坡和大片平地展现在我的眼前,谷口和山坡之间,有一泓光如明镜又静如处子的池塘,顿时觉得口干舌燥,蹲在岸边,掬水而饮,凛冽甘甜,清凉纯正,透彻五脏六腑,恍惚之间,幻觉的眼睛看见一条涓涓细流,滋润着干裂的土地,身心为之愉悦。
池塘大约十几亩地,是深藏在深山老林里小巧玲珑的湖泊,全然没有人工筑造的痕迹,就像它四周围绕的山石草木,野生野长,浑然天成。摇篮似的谷地是它的襁褓,两岸山坡情人牵手般地紧握,隆起一道石土坝堤屏障,挽留住天上的雨雪和地下的清泉,汇聚了盈盈荡荡的池塘,有如一块巨大平滑的绿蜡板,镶嵌在山脚谷口。池塘中央深水处墨绿得泛蓝,再往外是一片丰满的浓绿,仿佛浸透和浓缩了春末夏初漫溢的翠碧;靠岸边的浅水透明清亮,能清晰地看见散落在水底硬黄泥地上如星星月亮般的沙石,和纤弱水草的尖梢。也许春夏的时候,它鼓满得像风中的船帆,此时正是枯水季节,一条晶莹细微的水线,把水下和岸上的小石细沙分开;池塘边沿裸露出丈余宽、青黑褐白诸色的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光洁的鹅卵石。
环顾池塘四周临流照影的景物,隔水的斜对面,耸立一面峭壁,怪异得像被紧紧捆绑着的巨妖,下面有一个扁口深洞,仿佛是这巨妖痛苦张大的嘴巴,不知道是洞穴的暗泉渗出,还是洞外的池水侵入,被绿水淹没了大半;阴暗黝黑的洞壁上,悬空下垂的锯齿形灰白岩石,宛若它殊死搏斗后剩下的几颗獠牙。
离峭壁不远处,随着山脚地势的起伏,有一条狭窄的长满小草的土地伸入水中,仿佛是大力神从那巨妖的嘴巴里生拉硬拽出来的舌头,又随手扔掉,长出了发霉的绿毛;再过来是一带黄泥夹杂着层层灰石的土岸,肥沃的腐殖土上堆集厚厚的枯木落叶;一大片紧紧依偎的芦苇,沿水岸线排开,夏季像青纱帐、像玉米林的芦苇,现在已经扬起了无数圆椎或扫帚形状的柔长黄白花序,在空中轻轻摇摆,看上去就能感觉到丝绒般的温软;齐腰穿着深绿的拖地长裙,或抬头挺胸,或像麦穗一样弯曲低垂。过了高大壮硕的芦苇丛,是平坦微斜的草坪,青翠的莎草丰满茂密,如绿毯铺地,我忽然想起那首诗来:“黄陵庙前莎草春,黄陵女儿茜裙新。轻舟短棹唱歌去,水远山长愁杀人。”我觉得眼前的这个池塘,就是一个娴静漂亮的女孩!我们相互凝视着,一往情深。它洗尽铅华,是山中最洁净、最清纯、最深情和最淡雅秀丽的地方。
有湖塘池堰就会有鱼、蟹、虾、蛙之类的水生生物和植物。我想看见水底荇藻或浮萍里鱼儿,看见它们隐隐约约深黑色的光滑脊背,或者它们追逐嬉戏时偶尔翻露又转瞬即逝的银白色的肚腹,听见它们争抢食物轻微细碎的唼喋声。天光水色都恰到好处,既不晃眼,又不昏暗,我的视觉能够毫不费力地发现水中细小、刹那间的变化。然而,我聚精会神地凝视很久,也没有看见水下青青的荇藻,和鱼蟹虾的踪影,甚至连退而求其次的东西也没有看见。水面上没有衰败的荷叶,没有浮萍,也没有腿长身细、非常轻盈、能在水面飞快迅捷爬行的水黾。
“水至清则无鱼”?我不愿意相信,也不能接受。也许这里面所有的生命体,在宁静的清水中出生、长大和死去,平和的环境养成它们的习惯,又固化为遗传,从而天性胆小,任何异常都会让它们惊慌失措;它们生怕看见陌生的另类,更害怕被另类发现,匆忙躲藏在绿蜡的深处,那里才是它们安身立命、寻欢作乐的家园。
没有一丝纹线的平滑如镜的水面,俨然具有婴儿眼睛的品质,容不得纤尘杂物的侵入,从它的眼光神色里,能看见澄碧的蓝天,飘柔的白云,深绿中含红衔黄的山峦的影子;就连飘坠的落叶,也溅不起一星水珠、一丝涟漪。
看着池水由近及远的无色透明、淡绿、深绿、墨绿和绿中泛蓝,我对水色的神秘变化感到有些迷惑。为什么浅水透明无色?又为什么仅仅相距不到一尺,就饱含了轻盈的晶莹光鲜,再往前又浓郁的似乎有重量的碧绿?这绿色,决不是水下的荇藻或岸边成荫绿树的倒映,因为就算水下和岸上都寸草不生或枝叶全无,水的颜色还是一样的绿——只要它是洁净的。也许这就是水的本来面目:它既是透明无色的,也是绿色的。只是这绿色极为稀少和微弱,又均匀地散布在每一滴水中,因此,水少的时候,绿色几乎忽略不计,只有当聚集到一定的体量,才把绿色展示得浓郁又清亮;因此,无色和绿色都是水的本来面目。
离我不远处,几棵小树光秃秃的枝头,落着三只鸟雀,山坡上的是白颈红背黄腹的山雀,靠近水的,是一只深蓝色的翠鸟,临近水边的一块大石上,还有一只黑白相间点水雀。它们都好像睡着了,一动也不动,悄无声息。点水雀似乎是个急性子,沉静不了多久,就耐不住寂寞,在水边蹦来跳去,既不像寻觅食物,又不像要饮水解渴;翠鸟又仿佛是个“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好猎手,装聋作哑般地纹丝不动——因为看见了它,我才坚信水中一定有小鱼虾,不然的话,它不会像傻瓜似地在这里静候猎物。我紧紧地盯着远处的山雀,直到落日的余晖涂抹在山林的顶端;当我生怕惊醒了它而悄悄地起身时,它伸伸头,抖抖身,一片寂静中,我听见了它羽毛振动的瑟瑟声,又一跃而起,穿梭飞箭般消失在远方的丛林里,可它留下的一长串清音,却久久地空无所依地在树梢间、碧水上盘旋徘徊,仿佛游子怅望云外的故乡。等我回头寻觅,那点水雀和翠鸟也都不见了踪迹。
踩着水边平铺成带状的鹅卵石,我朝那边扁口洞上方的峭壁顶走去,凭高俯瞰野塘的全貌。它像一片平放在地上的树叶,宽大的“叶柄”那边,是阴森深涧的豁口,有小小的溪流注入;“叶尖”的那边,地势低缓,是池水束身化作溪流远游异乡的起点,更远方又是林木茂密、岩石陡峭的峡谷。屏息静听,两边都有淙淙潺潺流水的细音,有如深涧和幽谷的窃窃私语。仔细辨别,两边的细音还是不一样,“叶柄”的入水口,嘤嘤有声,仿佛藏着几只小鸟在轻声相互抚慰;“叶尖”出水处的外面,有重叠的音响,似乎流出的水忽然腾空而坠,像微形瀑布,池水“汩汩”而出,跌落在下面浅溪之上,发出韵律均匀的“哗哗”“叮叮”的清脆声。
晚秋正在慢慢地褪色,如果花叶藤草是群山的华丽或朴实的服饰,那么山岭就像传说中的巨人,正在脱掉掣肘的装束,要用赤裸的块垒不平的胸膛,迎击无情肆虐、如针剌刀刮似的寒风。簇拥着这池塘,由近及远,满山遍野的直立或匍匐的树木、藤蔓、草丛,仿佛在万千思绪中翘首企盼,那已经远走高飞、但还要来临的清秀的春天和喧闹的夏季。
犹如天外飞来,池塘静得那么安详,清得那么洁净。我见到过很多深秋里的池塘,即使是夏末初秋里妩媚秀丽、撩人心魂的池塘,也被浮萍败荷玷污得面目全非;实在是无法想象,养育过“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母亲,竟然沦落到穷愁潦倒、不堪入目的境地。我眼前的池塘,也许没有妖娆艳丽的过去,但也没有肮脏丑陋的现在,它总是不动声色地恬淡而宁静。
从天空的西南角,经西边天际,一直连绵到西北角,绯红的晚霞沿着一线淡墨迹似的山脉,尽情涂抹着藏青色的天幕。我要和这池塘告别,禁不住暗然神伤,心中一阵怆惶,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向山谷里回望,但见烟雾缭绕,暮色苍茫,山林旷野留下朦朦胧胧的剪影轮廓,只有那池塘,有如仙女们失落的映照花容月貌的明镜,依然是清纯光亮的一片,若不是惧怕荒野的阴森,我实在是愿意留下来,等到万籁俱寂的时候,看它怎样洗净沾了几缕阴影的圆月的脸庞。
图片为摄影师熊鹏飞先生的作品
2021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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