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

作者：东方黠   首发于葫芦世界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并不一直住在城市。七岁的时候跟父母回乡下住过一年。那一年我知道了地面的宽度和广度，也太早地体会到，何谓没有好好说再见的离别。”

“家乡有大片的玉米田，春天刚播种，绿绿的一片苗芽。乡下孩子帮家里干完活儿就没人管了，在田间和附近的山里疯闹，玩了一圈回来，还能给家里带些春天的野菜野果，那时的我是羡慕的。”

“我也想和他们一起满山乱跑，认得出哪种植物有毒，哪种果子味道绝好。可村里的孩子大概嫌弃我这个城里来的娃什么都不懂，都不愿带我玩。所以每天我蹲在田埂上假装抚摸玉米的嫩叶，偷偷听着远处小孩子的嬉闹吆喝，心里时常想哭。”

“就这样孤单到了春末，家乡有个节日庆典，鞭炮从大清早就开始噼里啪啦。我一出门看见舞龙的经过，龙头死灰的眼睛叫我难受，也就不想去凑那个热闹，想着这个时候后山应该没人，便去图个独占山头。”

“可是愿望落空了，后山还是有一群小孩子，只不过他们都很安静，围着一个比我们稍大的小哥哥，蹲在地上听他比比划划些什么。”

“我也凑近了想看看，那群孩子难得没有驱赶我。小哥哥好像在给他们讲山神的故事，他拿了几个小石子摆成很久以前的这一带的城镇山丘，然后他口中的山神轻飘飘的，在这些场景间游走开来，落在某处，便展开一段奇绝神妙的历险。”

“这个小哥哥怎么能讲的这么好呢？我听得入迷，大家也都好像坠入一场白日梦，随着小哥哥讲到乐处一片欢笑，惊险时分又鸦雀无声。我当时在想，这得多有学问啊，比我在城里的老师知道的还多吧？随即我发现小哥哥在比划指点间有些勉强，要是有学校老师那样的教鞭，一定可以锦上添花的。”

“从小我也是个有些痴念的人，环顾四周，却恰恰没有可以做教鞭那样的树枝小棍。我不知怎么的，想起家里我母亲织毛衣的毛衣针了，当下竟站起来往家里跑去。那群孩子根本不在意我，小哥哥也好像没看见一样。我边跑边听见身后越来越远的开心笑声，心里从没这么焦急过。”

“我一溜烟跑回家，正好母亲在房里，我一迭声的要毛衣针，母亲奇怪问我要干嘛，我也不说只是急得跺脚，她只好翻箱倒柜给我找。那时毛衣针也不常用，找起来很费时，屁事儿不懂的我，生怕小哥哥已经把故事讲完了，急得抓耳挠腮。母亲刚把毛衣针找出来一支，我拿了就跑，村里的小孩若是能看见我当时跑步的速度，说不定都不会嫌弃我了。”

“跑回去的路上我才想通，我怎么这样笨呢，没有毛衣针，筷子也可以呀，那就不用耽搁这么久了！我快把自己蠢哭，一想到这么久了，小哥哥肯定早已散场，我第一次和大家在一起，就这么被自己糟蹋了，眼圈真的渐渐发烫。”

“我跑到之前的地方，果真已不见那些小朋友。可是让我惊讶的是，小哥哥还在那里！”

“已经傍晚，好孩子都回家吃饭去了。小哥哥在黄澄澄的山林里，站在那儿注视着我出现。我懊恼地走近他，攥着毛衣针低着头，眼泪已经在打转了，却听他问我：‘这是帮我拿的吗？那应该给我呀。’我很意外地抬头瞅他，怯怯递了过去，他拿着毛衣针摆弄，在指尖转出花儿来，又问：‘着急回家吃饭吗？’”

“那一天，我错过了家里的晚饭，可当我出现在家门口时，怒气冲冲出来拉我的父母一见我，都消了气——大概是到乡下以来第一次，他们见到我满身尘土，还能笑得如此开心吧。”

“那个黄昏，小哥哥单独为我讲述我想也想不到的山神传说。我记得我问小哥哥山神会死吗？小哥哥说会的，但是只要他濒死之前吃掉三个小孩子的灵魂，就又可以活下去。”

“那时小哥哥冲我笑了，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朋友。”

“很奇怪，小哥哥长什么样子，我一直都记不起来。即使在当时，印象中他的面目也是模糊的，我现在回忆，只会记起某天我抬头向树上望去，他坐在树杈上低头看我，阳光从他脸侧眩出的光斑，那么柔和。”

“那次是我刚跟一群孩子打了架，为了一塑料瓶蝌蚪。”

“夏天，总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

“小时候，我挺爱管闲事的。现在想想，不是不能理解当时的小朋友为什么不喜欢我。在学校里，老师说过要爱护小蝌蚪，因为青蛙可以吃害虫，是我们的朋友。但在野性难驯的小毛孩间，恐怕没有这种道理的。于是看到那群小子捞蝌蚪说要剪着玩儿，我自认不能不管，还没阐述完这瓶小家伙长大后会多么建功立业，战争就爆发了。最后我挨了打，蝌蚪也撒了一地，一个个在地上扑腾，艰难的扇动小嘴呼吸。”

“我忍着半张脸肿起的疼痛，一边啜泣，一边拼命抓起地上的小生命，一次次往旁边的水塘里送。这时身后的大树轻声作响，叶子间光斑游动，我甫一抬头，小哥哥在那树冠中，眼里看着我，跟施施然射下的阳光一样。”

“他说：‘已经没用了，它们都受伤了，已经活不长了。’他的声音很冷淡，平静的像树木间流转的风。我不高兴了，没好气的嚷嚷：‘能活一个是一个！你不来帮忙吗？’”

“‘为什么要帮。人类和蝌蚪，都只是自然的一环，这，是它们的命数。’”

“小哥哥的话我听不懂，他又突然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这么做，是为了它们能记住你吗？’我的回答带着哭腔：‘我只是不想让它们死！它们本来不该死！山神呢？他不该惩罚伤害小动物的坏孩子吗？’”

“‘山神已经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了。’小哥哥好像说了这么一句话。因为太轻微，到现在我还在想，这句话真的存在过，还是我脑补出的臆想。”

“那时的我运送完最后一批还有一丝气息的蝌蚪，剩下的已经都死透了，耷拉在土地上，一个个小小的尸体。我蜷缩在大树底下，脸上的疼痛和心理的无力感，让我无所适从。”

“树上传来树叶吹出的曲子，婉转悠长，还有一点点惆怅。我知道是小哥哥。说来奇妙，这么多年了，当时曲子每一个转折的起伏，每一句结尾的颤音，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那个下午，小哥哥慢悠悠地吹着，我抱着膝盖听着，竟然，没觉得夏天躁热。”

“从那以后我算得罪了村里的小霸王，初秋玉米结了棒子，他们就在玉米地里狠狠揍了我一顿。我一点也不因为挨揍而难受，我也还了几下拳脚，不亏。真正让我伤心的，是我看见了小哥哥全程都在不远处茂盛的玉米叶丛中站着，他看到我被揍，却不曾过来哪怕说上一句话。我的心都凉了。”

“等那群坏小子都走了，我从地上爬起来，不甘心的跑向小哥哥，问他是不是我朋友，还故意大声置气道没有他我靠自己一样行。他平静地看着我说：‘当然，你必须可以。这是属于你自己的战斗，这次之后，他们就不会再找你麻烦了，因为你让他们知道，只凭你自己，也是不好轻易欺负的。’”

“我愣了，他突然向我伸出手：‘要不要一起来？’我发现自己从来拒绝不了他，我乖乖拉住了他的手掌。”

“他拉着我奔跑起来。起先我还小孩子心性的呵呵笑了几声，可是随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只觉小哥哥像一支离弦的箭，两侧玉米叶在我视野里飞逝而过，渐渐的变成一片流影。”

“我，在飞吗？周围超出常识的浮光掠影丧失了真实感，我眼前只剩前方玉米茎秆之间无尽的缝隙；空气和时间摩擦出的虚化；和小哥哥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我记得我渐渐笑了，无声的，咧开嘴角。”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怎样到床上睡下的。在梦里都是那飞掠而逝的玉米梗叶。我和小哥哥，在无尽的田野里，低低的，穿梭飞行……”

“有一天，村东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父母不让我出门，回来的时候他们谈论着，村里有个小孩死了，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就已经僵硬。”

“后来能出门了，我见到小哥哥，就问，那个小孩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小哥哥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苍凉，他说：‘人都会死的。如果他的生命奉献给更有意义的东西，那就值得了。’”

“他把石子一个个丢进寂静的水塘。我忘不了当时他眼里的寒意，还有悲伤。”

“没过多久，村里又有个小孩失踪。全村的壮年男子提着灯搜山，母亲拉着我，和许多村妇一起在山脚下看着山里忽明忽亮的灯光。我们的身后，就是延绵不尽的玉米地，在黑暗里，一簇簇果实，也不教人觉得可爱了。”

“我看灯影闪来闪去心烦，回头看向玉米地，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当我仔细看一处时，我分明看见小哥哥坐在玉米葱茏中，穿着古代人的衣服，看不见手脚，脖子有玉米杆那么长，将头颅高高耸立着，在黑暗中，看着我。”

“我回家就生病了，发了很高的烧。一片混沌中，我看见小哥哥对我笑，看见他凝视着我；我听见他说人都会死，只要把自己奉献给有意义的东西；我听见他说，山神只要吃三个小孩的灵魂，就不会死去了……”

“这次发烧直到第三天才减轻。我虚弱的躺在小床上，半梦半醒。”

“我隐隐约约听见什么东西探进的我的窗口，好像是一种很长很长的东西，然后四肢似乎也挤进了房间，四肢，也是很长很长的。”

“我开始发抖，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绝不翻身。我感觉到那个东西的头向我靠近，越来越近，从我的背后，突然绕到我的脸前。它在注视我，它甚至，还嗅了嗅我。”

“这个气息，我太熟悉了。曾经让我安心的气息，现在让我压抑想哭。我听见一声叹息，然后那个气息渐渐远离了。我房间里的，很长很长的东西，慢慢又退出了房间。”

“我的头突然不再疼痛了，身上轻松了很多。我睁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涌了出来。有个声音在心里说：‘小哥哥，再也见不到了。’”

“我发疯一样从窗户跳了出去，在夜里狂奔，直直冲进玉米地里。秋天的玉米叶片像刀一样锋利，我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伤口，但我只顾叫着：‘小哥哥！等等我！不要走！’”

“没有人回答我。天和地都很宽，很广……”

“没有人回答我。”

中年人站在窗前，静静听完办公桌前的年轻人说完这个故事，年轻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之后我一直苦心研究这一类事物，知道有特殊族群办事处的存在后，就一直以进入这里为人生目标。”年轻人绽放一抹笃定的笑容，“只为有可能找到小哥哥，再见他一面。”

“这就是我想要入职的全部理由，希望领导成全！”年轻人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

“以你能力的评测，完全可以进刑侦部啊。”中年人回过身，云淡风轻的脸上不见喜怒，“为什么非要进我们档案室？”

“室长，是我的家乡人吧？我听见过您的家乡口音。”年轻人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只微微抬眼，注视中年人微微一笑，“昨天来报到时，您的那声叹息……”

月光照进屋子，一如当年天广地宽的夜晚。

“……明天，来上班。”

END.

本文来源于葫芦世界的【特殊族群办事处】主题，该主题世界是由葫芦世界平台作者锡兰创建。

主题世界简介：天女九退，四婇如影。言盘古开天辟地，上古妖兽施生此天。洞天福地、神聚宝器，天者自成，大道自生。后千百神怪出。然则虽天地变化，神鬼渐息，至如今，所有的妖兽仙怪，都隐藏在了繁华的都市之中。为了防止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祸害人间，遂于民国末年成立特殊族群办事处。妖怪？那如今也需登记身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