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傍晚真的下起了雨。
小小的我坐在东堂屋口的廊檐下,看着顺着屋檐急速坠落的没有任何休止的雨珠,听着它们猛烈击打着屋檐下的小花圃里有着比爷爷手掌还大好几倍叶子的美人蕉,鼻子里还嗅到了浓烈的土腥味儿。
风四起,美人蕉叶子疯狂旋转摇曳,西墙梯子下的月季花被吹的散落一地,我能在那浓烈的土腥味儿中嗅到一丝月季香。
夏天的雨来的急,去的也匆。
雨刚刚停住,我就麻溜儿的顺着西墙的梯子向屋顶爬。这个靠着西侧厢房,一头杵在地上,另一头直直的搭在西堂屋屋檐上的红色的钢管焊接成的梯子,和这个我住过八年的四合院一样,都是父亲亲手设计的。父亲还很仔细的为梯子焊上了扶手,这倒增加了我爬到高处的胆量;它踩在脚下不会发出竹梯子那种没有安全感的吱吱嘎嘎的奇怪声音。
我急切的爬到了屋顶上,因为我想在屋顶上闻到关于这个村落的更多的味道。
东侧村长家院子里永远是乱糟糟的,不过他家的那只黄白花相间的大狸猫一刻也没有消停过,上蹿下跳,甚至每天夜深的时候都要召集村里的一群浪荡猫在它家屋顶赶集一样的吵闹到天亮。村长家烟囱徐徐升起的炊烟,我嗅到了麦秸的味道儿,那是今年春末刚刚从田里收回来的新麦秸。他收完麦子的那天,我还和小伙伴们在他家麦田里捡了一兜麦穗。
西侧是惠珍家,没事儿的下午,我和惠珍总爱坐在她家矮矮的西墙上消磨时光,当两里外的铁道上有火车经过时,我和惠珍一起站在西墙上冲着火车挥手大喊,那时候的火车好像承载着小村落以外的所有世界,我们的大喊大叫不是冲着火车,而是冲着那个可能有着各种新奇的世界。
惠珍在家里排行老三,她是五个兄弟姐们中长的最漂亮,也是最贴心的人儿。几年后在我离开这个童年村落时,她送给了我一包用报纸包的严严实实的黄沙土。后来我虽搬过无数次家换过好几座城市,唯独那包黄沙土被封藏在铁盒中、封藏在记忆里,随我南北周折。
惠珍用她最质朴的温暖为我的内心守住了一份宁静,为我建造了一方可以追溯的受活世界。
那包黄沙土是在村子东侧那个我经常跟惠珍去放羊的河滩上挖的,土里还有几根生长在那个河滩上的茅草。
后来我有了一个习惯,去到陌生的城市或者欣赏到陌生的风景,感触未曾到达过的世界时,我都会从那些地方带回家一些关于时间痕迹的东西。
例如长白山谷底森林被溪流冲刷的圆滑的火山碎石,例如雷峰塔下那一片橡树叶,例如纳木措边的一捧细沙,例如记下大昭寺旁转经道上一缕清风抚乱我耳后发丝的感觉……
我望着西侧的惠珍家发了好一阵子呆。因为惠珍的母亲在厨房里随随便便做出来的饭都那么能引诱我,甚至我会缠着奶奶也做同样的饭,可我总觉的那味道没有在惠珍家闻到的香。我望着惠珍家烟囱里冒出来的白白的烟,猜着她母亲是施了什么法术才做出那么诱人的饭菜。
今天惠珍家烟囱里好似冒出的是西瓜的味道。白天我和爷爷去抓鱼时,在路上正好瞧见惠珍的父亲用拖拉机载了半车斗的西瓜往村里开,惠珍的五弟惠坤立在车斗中冲我招着手,还喊着我,让我明天去他家里吃西瓜。
那半车斗西瓜上面还盖着一层蔫掉的西瓜秧,从那生了铁锈般的西瓜秧上看,我着实想不出那半车斗西瓜是甜的还是苦的。
不过从惠珍家烟囱里冒出的味道来判断,我确定那些西瓜是苦的,因为那味道好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糊了一样。
虽然刚刚下完雨,用水泥磨的很平的屋顶上竟没有一点水汽,光着脚踩在上面,脚底像踩在温热的炕上一样,可能中午时那日头过于毒烈了吧,仅仅用余温就可把大雨的痕迹全部蒸掉。
坐在屋顶上还正想的出神,就听到奶奶站在院子中央仰着头喊我下去吃饭,我飞速站起来,又麻溜儿的顺着梯子往下爬,顺便观察了下那两棵葡萄树。
它们分别种在东西厢房的墙下,却通过爸爸和爷爷精心扎的悬在距院子地面3米高的竹架子,疯狂纠缠在一起,让院子有了一大块荫凉处。因为是今年开春才从村北果园里移过来,葡萄树只是像占地盘一样的疯长枝叶,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每天都站在葡萄树下盼望着它们结出葡萄的小小人儿。
七点半爷爷看完新闻联播后,我就开始央求爷爷和奶奶一起到屋顶乘凉。他们总是在一番唠叨后,拿着用蒲草做成的蒲扇和灯芯草做成的凉席,缓慢的顺着梯子爬到屋顶。
奶奶把凉席铺在屋顶的正中央,和我一起躺在上面,爷爷总是把脱下来的一只黑布鞋垫在凉席旁那几块摞在一起的砖上,然后腰慢慢坐在上面;并用被旱烟熏的有些焦黄的右手手指解开他那已经洗的褪色的灰蓝色汗衫;一切妥当后,爷爷便用左手拿起蒲扇摇曳着。
这时候奶奶也摇着一把比较旧的蒲扇,开始给我讲故事。
奶奶讲过太多故事,如今我已忆不起每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只记得每个故事那相似的开头。“很久很久以前”,它像一个暗号一样,总能把我上一秒还在吵闹的思绪,给抚平,并把我的想象带到那个老的不知尽头的时间里。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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