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

作者: 雨落不见 | 来源:发表于2018-04-17 10:56 被阅读0次

    最近的天气总是反复无常,上午还艳阳高照,下午就乌云密布了,我坐在教室里看着外面的天,灰蒙蒙一片,风持续地吹动树叶,路上的人都在小跑,谁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下课铃还没有响,已经有很多人陆陆续续地离开。给我们上这节课的老师年龄很大了,这样的场面他已经司空见惯了吧,还在讲台上冷静地翻动PPT,有条不紊地讲完剩下的内容。

    终于,在下课铃响的那一瞬间,整栋楼的学生都冲出来,大雨还是提前来了,毫无保留地倾盆落下,外面的人在吼叫,里面的人在哀念。女生宿舍近一些,有些女生直接冲进雨里狂奔,周围不时有人在喊,把伞带过来!也有未雨绸缪的人,早早的准备了伞,从容不迫地在大家羡慕的眼神中离去,一把小伞下面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一个寝室,有的甚至更多。

    人群都站在一楼的大厅里,我站在二楼刚刚上课教室的门口,我看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水击打着地面,升起一层层的雾气。最早冲出去的女生打着伞回来,接走自己的朋友或室友。我看见五个人挤一把伞,伞没有照顾到每一个人,她们每个人都淋湿了,伞边上一个女生已经走出去了,却被挤下来,又赶紧折回到大厅,可就几步路,她的衣服湿了大半。

    我趴在护栏上,无聊看着下面的人,开始浮想联翩,想到各种事情,从最近的事,然后再早些,再早些,慢慢地,我想起很多满是阳光的画面,一帧一帧的画面还是跳动,里面的人也开始说话。我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一点点想起那时候发生的事和遇见的人。

    小时候和父母一直在外地,跟着他们的安排,我们住的地方换了好多次,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我换了三个小学,好在当时我周围的小孩都是这样,这个城市高速的发展,吸引了很多像我们一样的外地人,带着孩子劳命奔波,根本不是人选择城市,是城市选择人。我们住的都是大杂院,每个院都会有小孩,周围有很多规模不一的杂院,虽然搬家的次数很多,但总是不缺玩伴,加上周围的孩子大都在一个小学,放学回家也走一样的路。于是我很快交到了朋友,每天晚上吃完饭,所有的小孩都冲出来聚在一起,在外面疯玩。

    有一个小孩儿在我印象里,好像并不受待见,他叫周城。我第一次知道他是在课堂上,老师布置课堂作业,写完的同学直接上去给老师批改,他是第一个写完的,而且全对。老师改完后,当着全班的面表扬他,那就站在老师旁边,双手背后,笑起来眼睛很小,头发理得很短。表扬后他回到座位上继续把头埋下去。一节课下来,只有他完成了作业。老师说,没写完的,当做家庭作业,回去写完,明天早上交上来。我很羡慕他,家庭作业在课堂上做完了,回家就能直接出去玩。

    我没有做完作业,一回家我照样放下书包出去玩。我放学的时候,一般爸妈都没有回来,等妈妈在做晚饭的时候回去,爸爸问我,作业做完了没?我说,做完了。然后,第二天早上去学校赶作业。

    吃完晚饭,我一溜烟儿的跑出去找组织。周围的小孩聚在一起,玩的最多的就是做迷藏,我们住的地方是老城区,很多杂院错综复杂,很适合玩捉迷藏。游戏的起点是居委会的门口。居委会大院的门总是开着,院子很宽敞,是我们晚上集合的地方。

    我们的捉迷藏,被抓住的人会押送到居委会,最开始我对周围的环境不了解,轮到我抓人的时候,不知道他们藏在哪儿,我正一筹莫展,周城来了。

    他问我:“你们在捉迷藏吗?”

    “恩。”

    “可以加我玩一个吗?”

    “好啊,先要把他们找出来。”

    周城对这里很熟,被抓到的人说我赖皮的,找救兵不算数。他们提议重来,还是让我找,他们藏,我说,加周城一个,他也玩。大家都说,不行,他玩到一半又要回家的,不加他玩。周城站在一旁不说话,看着大家。我说,他和我一起找吧?他要是不回去,下把一起玩。周城连忙附和,好,可以,这次我能出来久一点。为了游戏快点开始,他们说,先开始玩,你俩找人。

    我和周城转过身,面向墙,头靠在胳膊上,闭上眼数数。数完,我们俩准备找人的时候,一个很尖很粗的女声喊过来,说话的口音我听不出她是哪里人,她离我们有点远,我甚至不知道她在和谁讲话,直到周城用同样的口音回答她,等下再回去。女人没有说话,直直地快步朝我们走过来,我有点害怕。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借着路灯,只看见她的肢体动作,和我妈要打我时一样。周城甚至没有和我说明情况,背朝我跑了过去,在周城快跑到女人身边时,女人向前走了两步,抬起胳膊,手落在周城头上,还恶狠狠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我愣愣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一个高大,一个矮小。

    回过神来,我很生气,就这样把我扔在原地了?我一个人找其他人藏得位置,人找齐后,没有人问我周城去哪了,按照规矩,轮到第一个被抓的找人。马上我又沉浸在游戏中,忘了刚刚的事情。

    第二天我很早去学校补作业,我看到周城坐在位置上背诗,我想起来昨天晚上他让我一个人找他们的事,没有理他,坐到位置上开始补作业。那时班上的人还很少,我记得当时凡是来的早的人,都是补作业的人,只有周城不是。他注意到我来了,喊了我的名字,看到我在补作业,问我:“你没有做完作业吗?”我现在也成年了,在我的认知里,小孩子是很单纯的,没那么多坏心眼,顶多是调皮捣蛋。可我记得我当时却说:“不要你管,叛徒!”

    雨好像没有最初那么大了,我看着外面的闪电闪了两下,几秒种后轰隆隆的雷鸣声炸在每个人的耳朵里,还伴着惊恐的女声和起哄的男声。我拿出手机,想在寝室群里发一个消息,让他们来接我。我划开屏幕,状态栏上显示2G,软件的主页面都刷新不了,瞬间一个恐惧感迎上来,害怕自己的手机会掉下去,还脑补出画面来,吓得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恐惧感消失了。

    我终于也加入了主意识形态,玩游戏不加周城。我很喜欢星期五放学的那一刻,或者说,那一下午我都很喜欢,因为到了周末。这临近的时刻,就像猛兽看到了马上入口的猎物,享受他们在眼前晃动的身影,时间一到它们就是我美味的食物。可有一点让我很烦——打扫卫生。老师把我安排在星期五打扫卫生,我烦的不是打扫卫生这件事,而是我的朋友都在学校乒乓球台那里等着我,每个星期五,我们都会去打乒乓球,一直玩到回家吃饭。

    周城因为学习好,老师让他当“检查生”,检查生每天在打扫卫生后去各个班级检查卫生,然后打分,交到教导主任手里,这项“权力”吸引很多人,很多人羡慕这项工作。检查生们学电视剧里正派人物,昂首挺胸,正经端正走进教室,仔细查看,打分。这里的学生都是周围的人,甚至都是邻居,在检查生来班上检查卫生时,还会小心的开玩笑,转身会对一起打扫卫生的人骄傲地说:“我认识他,他不会扣我们班分的。”

    检查生也是轮流的,一个检查生一个星期工作一次,而且检查生不会被安排检查自己的班,但是大家都是同一天检查,都会给个彼此一个“面子”,基本不会扣分。我抱着这样的心理,打扫的时候总是很敷衍,拿着扫把刷两下,最后泼一点水,就完工了,急忙加入组织。

    又一次敷衍的打扫完后,收拾书包准备冲出去,周城进来了,说:“打扫完了吗?检查的要来了。”我急忙出去,对他说:“扫完了。”他走到讲台,大致看两眼,指着一个椅子:“你看,那里就没有扫干净。”他走过去捡起来,在我面前挥一挥。我说:“差不多了,你跟他们说别扣分。”他说:“再扫一下吧,我帮你。”我真的很想赶紧出去玩,就说:“我扫干净了,你自己扫吧。”

    融入到大家中,沉浸在乒乓球的乐趣里,我玩的忘乎所以。学校在打扫完后,很快就空了,检查生工作做完后,基本上就剩下在学校打乒乓球的人。我看到周城背着书包,向我们走来,玩乒乓球的人都紧紧挨着台子,恨不得趴在上面。周城站在人群外面,吼吼闹闹地环境跟他的样子格格不入,一个同学看见了周城,问道:“要玩吗?加你一个我们玩点兵点将。”周城笑着摇摇头:“不了,我马上要回去。”我记得他离开的背影,他走到教学楼旁,我从未觉得三层楼的房子会那么的高大,他书包下面的肩向前佝着,脚步很稳,离开了热闹的人群,听不见肆无忌惮的笑声,夏天的落日很耀眼,努力拉长他的影子,也够不到这个乒乓球台。

    我和我妈说,放暑假,我要好好玩一个星期再写作业。我妈说,你哪天没有好好玩?多放点心在学习上。可能因为我和周城是一个班的,他偶尔会到我家里来,虽然待的时间不长,但是我爸妈总是早出晚归,有一个人陪我看一会电视也好啊。周城跟我说过,他在家基本上不让看电视,只有吃晚饭的时候他可以和家人一起看新闻,吃完饭还要被监督写一会儿作业才睡觉。我问他,哪有那么多作业啊。他说,是他妈妈给他布置的,还买了其它的练习册。他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说他妈妈其实看不懂题目,有时候想出去玩,就乱写,他妈妈看到写得满满当当的,就当是写完了。他说了很多他家里的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和谁也说过,他让我不要说出去,我当时只是觉得很诧异,我们小孩不就是看电视,出去玩的吗?

    暑假一天的下午,我在家里做作业,他在窗口瞄了一眼,只有我一个人,就进来了。他进来问我:“你在做作业吗?”我答应一声,他接着说:“你做完了没有啊,我今天的作业做完了。”他来了给了一个不做作业看电视的理由。

    我打看电视,两人看的津津有味。突然我妈回来了,我不知道那天她为什么这么早回来,也不知道她脾气为什么这么大,一进门就吼我:“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作业呢?你呐,不好好学唉,有么用?”我愣住了,完全不知所措,我妈看到我无动于衷,伸手就要到我面前,周城上前拦住了。我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办,我小声嘟囔说:“我做作业了。”周城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他双手抓住我妈的胳膊,神情紧张,很着急,要哭的样子,恳求的语气说:“阿姨,他做了作业了,我看见他做作业了,他没有一直玩……”我妈的手到底也没有落在我身上,去睡觉了,留下一句,别吵我。随后,周城就走了,临走说了声,阿姨再见。我做了会儿作业,意识到我妈睡着了,我悄悄溜出去,接着疯玩一番。

    我看着楼下的人越来越少,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待在在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少,我听到男生很大声地打电话,大意是带着伞过来接他,甚至有些不耐烦和威胁的语气。男生说了一句,我管你在哪儿,给我过来。是啊,周城不仅帮我拦过我妈,也拦过我暴躁的爸。

    同样是暑假发生的事,我外公带着表弟从老家过来,在我家住几天,我每天带着表弟疯玩。在我住的地方周围,很多地方在施工,居委会对面有一个大院,里面住的全是外地来的工人,那个大院门口总是有沙堆和一辆大卡车,那里也是我们的一个乐园。一天下午,我带着表弟和周城去施工附近玩,那里全是断砖残瓦,砂砾臭土,我们美其名说是探险。我们在那里竟然发现了一个很小的西瓜,一根藤牵着一个小西瓜,我们觉得这里一定有西瓜田,想起西游记里猪八戒偷吃的西瓜田。我们开始一直找还有没有其他的西瓜。找啊找,忘了晚饭的时间,还是周城提醒我们时间太晚了。我和周城都怀着忐忑的心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有的商店亮起了霓虹灯,心里更加的紧张。果然,在路上碰到了我火急火燎爸,我爸凶神恶煞的冲过来,一脚就踢在我屁股上,我不敢说话,开始哇哇地哭,表弟跑到外公身后,周围的路人陆续围了过来,我爸边踢我骂我:“你还知道回来?我生怕你把你弟弄丢了,弄丢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吓得不敢动弹,只顾在旁边哭,周城上前站在我爸面前,也是拉着我爸:“叔叔叔叔,他没有弄丢弟弟,弟弟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没有事。”泪水中,我看到他还是着急的样子。

    我哭的看不清周围的人,我妈抱着我往家走,我听见周城的声音一直在后面,慢慢就听不清了。我长大后,外公问我:“那个西瓜长大了吗?”我才第一次想起那天的事,而且突然意识到,周城也回去晚了,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在爸妈的一次谈话中,我意识到外地人是不能参加中考和高考的,我这个学期读完,要回老家了。我陆续向周围的朋友说这件事,他们也说,自己也要回老家读书了。从那个时候起,周围的气氛变得很微妙,出来玩的朋友越来越少,我记得有两个人在走的那一天和前一天,还特意到居委会对面的沙堆那里,和正在玩耍的人说一句,我要走了,拜拜。来告别的人很少,更多的是默默地走了,等我们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候玩游戏都凑不够人数时,才想起,哦,他也回老家了。

    又一个暑假来了,正值中午,艳阳高照,街上基本没有人,我习惯的走到沙堆那里,只看见周城一个人,蹲在沙堆上挖洞,整个沙堆都暴露在骄阳下,他光着脚丫,腿上和胳膊上全是沙土,脖子上挂着钥匙,我喊了他一声,他看见我,很开心地笑了,他说:“你没有走吗?”我爬上去说:“快了。”他应了一下,继续挖他的洞。周城也是外地人,但是我没有问他走不走,我应该是忘了。

    我趴在二楼的护栏上,努力的想,最后一次见到周城是什么时候,沙堆上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吗?我回答他的问题后有没有和他一起挖洞?我们是怎么分开的?我怎么想也想不到了。最后想起来的就是两个画面,一个是阳光下的笑容,他高高站在沙堆上朝我挥手,汗水把沙子黏在身上脸上,脖子上的钥匙闪闪发光。一个是他挖的洞,那个洞已经很深很深了,可他一直在挖,他的脸粘在沙子上,一只手在外面撑着,一只手挖洞。记忆到此为止,后来的我想不到了。

    我记得,离开的那一天,我没有任何的伤心和不舍,我路过我和朋友玩过的地方,居委会的大门还是开着的,卡车巍峨不动,沙堆上没有孩子,很重要的是,那天是一个好天气,有很多云,云很白,云也很低,天空很蓝,阳光很清澈。

    老师从楼上下来,喊了我的名字,说:“没伞吗?”

    “恩,老师。”

    “走吧,我顺道送你回寝室。”

    “好,谢谢老师。”

    雨已经很小了,我推开寝室门,他们三个都安静的做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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