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烩23|谁动了我们的奶酪
秀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传统规矩的女人，一个老老实实地干了大半辈子的工人，今天竟然被一场风波裹挟进去。今晚，她必须做一个决定，决定到底要不要参与这场请愿活动，要不要也像其他同事那样在那张请愿书上按下自己红红的手印。
秀娥是当地一家大型发电企业的员工。从95年电力技校毕业进入电厂工作，到现在20多年了，她从来没想过原来红红火火的电厂，竟然有一天会连年终奖都可能发不起了。
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今年过中秋， 厂里停发了二十几年来从未间断过的中秋奖金。一直到中秋休假，秀娥都没有听到工资卡入帐的短信提示，她随手给老乡兼同事李霞发微信确认了一下，中秋节的奖金确实没有到帐。秀娥原先以为，厂里只是把她们这些签订了临时离职合同的人的奖金取消了，没想到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全厂1000多名职工的奖金全都停发了。
中秋节休假三天上班后，人们仿佛从沉睡中突然醒来，一两个人在职工群里感叹两声，便有多人群起而呼应。人们先是问为什么，为什么二十多年来人们已习以为常的中秋奖金突然没影儿了？问来问去，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印证，得到的信息越来越多，大家的焦点一下子从关心奖金到担心起电厂的前途命运来了。大家忽然意识到，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呢，也许，下一步厂里的动作远不像停发2000元的中秋奖金那么简单。
这段时间以来，职工群里先是弥漫着一股悲观的气氛，大家讨论来讨论去，一致认为，原来全体职工赖以生存的企业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想想，如果不是到了水深火热的经营境地，哪个厂领导会在员工的奶酪上动刀！哪一任领导不明白，国有企业，动了员工的奶酪，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也难怪员工们会这么想。想想前几年，煤炭价格居高不下，好多电厂都因缺煤停机，员工们的福利待遇都没丝毫减少，中秋、春节，每年两次的一次性奖金2000元从来没少过一分。因为大家都知道，火电企业的生产成本煤炭就占去了80%，人力成本只占不到5%的比例，在员工身上抠扒点钱，对电厂生产经营的影响那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所以，一直以来，还从来没有领导会在员工的几个奖金上算计。
果然，不停地有消息像恐袭炸弹一样在群里响起，让大家心惊肉跳。比如，这个消息就让群众炸了锅：2018年省里关停火电机组名单出来了，自己厂子的名字清楚地列在第一个。大家在一阵纷乱之后终于明白了，我们面临的绝不止是一个中秋奖金、年终奖金的问题了，我们赖以生存的这棵大树即将被连根拔起，大家的前途命运也将发生一次重大的改变。
也许，决策层是想让员工们明白，你们的日子将要发生改变了，中秋停发奖金只是一个前奏，动大家小小的一块儿奶酪，告诉你们，现在得到的，下一步还会慢慢地减少，进了国企，也不是一劳永逸一辈子的保障了。
所以，后来群里弥漫的就是有些悲愤的情绪了，员工们一贯是“以厂为家”的，他们觉得厂子就是大家生存的根本，当厂子的未来、出路面临选择时，大家的心也乱了。
我们何去何从？想想大家进电厂时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现在大部分人都年近半百了，在电厂这些年，大家一起经历了风风雨雨，想想真是感慨万千。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员工却还是这群人，这些电力人对电厂有着真真切切的感情，电厂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就是我们的依靠。如今，怎么到了关键时刻，电厂面临停产关闭等不确定因素，却没有人跟我们打个招呼，只是先让我们尝尝停发奖金的滋味，大家忽然觉得，中秋奖金2000元，是决策层给我们试探性的一招，如果，这次我们认了，下一块儿就是年终奖，还有，以后我们就会失去更多的奶酪，真是非气愤不可了。我们哪还象是企业的主人？
群里开始有人组织“斗争”了，我们不能听之任之，我们要争取主动，先把失去这块奶酪的态度亮明了。我们委屈，我们不服！我们要为自己的后半生争取更大更多的利益。
秀娥的情绪这一段时间也被群里的激情感染着，虽然，与大家的悲愤不同，但她也是非常感伤的。谁能想到，95年，她学校毕业分配到这个电厂，如今，自己变成了一个两鬓染霜的中年妇女，95年投产的电厂，也从当初的欣欣向荣，历经沧海桑田，即将寿终正寝，迎来关停的命运。20年，得到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20年前，电厂是当地最大最先进的企业，县里好多有点儿背景、有点儿关系的人们削尖了脑袋往进挤，好多大学毕业的当地人都踊跃回电厂工作。那时候，电厂男女职工比例基本是9:1，电厂的女职工很是吃香，一点儿也不夸张地说，凡是女同志，不管俊的、丑的，没有一个剩下的。厂里的小伙子都以找了双职工为荣，实在没办法找双职工的，就托本地人给介绍外面的对象，电厂小伙娶回来媳妇都是县里那些家庭不错、长相也不错的姑娘。用人们的话说，不好的，哪能配上人家电厂的小伙呢？
其实，电厂的好也就好在工资高点。秀娥家就是厂里的双职工家庭。两口子都是学的电力专业，所以全部在生产一线上干专业工作。2000年左右，老公的岗位高点，每月工资都能拿到2000元，秀娥是辅岗，也能拿到1500以上。这在当时的县里面，就是高收入家庭了。
那应该是电厂最辉煌的年代，也是秀娥最好的年华，她那会儿努力学习专业技术，积极要求进步，与其他生产上的女同志比，她的岗位就是最高的了，她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献给了祖国贫困山区的电力事业。
2006年，电厂已经运行了10年，秀娥的孩子也长到了7岁，到了入学的年龄。时过境迁，她所在的电厂已经算是老体制的老电厂了，本来只有两台10万机组，员工却有1000多人，电厂的二期工程两台60万千瓦机组开始建设。虽然是独立的法人，但上级主管部门一开始就有着清晰的思路，二期工程的总经理由一期总经理兼任，便于协调管理，统一调配人员。为了实现减员增效，二期工程没有重新招兵买马，只从别的大机组抽调了20多名管理人员，组织培训管理，其余运行、检修人员都从一期抽调，统一培训后上岗。
秀娥的老公就是这时候被抽调到二期工程去的，虽然编制还是一期的编制，但工作是新的，机组是新的。二期抽调了一批人员后，一期生产上人手紧缺，厂里就鼓励后勤人员充实一线。生产一线虽然工作辛苦，但是工资奖金都向一线倾斜，后勤人员的工资只是一线人员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少。这样，有很多的后勤人员又自发流动到生产岗位。厂里还鼓励一部分后勤人员离岗，公司给缴纳三险一金，给基本生活费。
秀娥就是在这时候与厂里签订了暂时离职协议的。她虽然是生产人员，但是家里有一个人是生产主要岗位，家属也可以享受这样的政策离岗。
于是，秀娥带孩子在老家上学，老公在厂里二期工程上班，一个人的工资也足够全家开销的了。这样的政策一出来，厂里有100多人办理了离职手续，大部分是为照顾孩子的女职工，而且大部分是有一个人还在坚守岗位的双职工家庭中的女职工。一般人都会这么想，怎么也得留下一个保底的，给家里的经济保底，另一个出来带孩子上学，比电厂所在的山区能享受更好的教育资源。
那时候，电厂的经营形势其实已远不如前几年，因为煤炭价格正在逐年上涨，电厂二期工程自从建成就赶上了煤炭市场紧俏，电厂得专门派人驻扎在煤矿，直接付现金买煤都得排队才行，煤价一路高歌猛进，二期工程自从投产就一直没有盈利，倒是一期工程已经有十年的积累，建设贷款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所以维持着不算太高的盈利。
作为普通职工，就像孩子们小时候，家里的经济再困难，只要有自己的吃喝穿戴就行，谁还问日子难过好过。大家只要自己的工资奖金到手，福利照常，那在他们心里，厂子就是有前途的，领导就是可爱可敬的。
不过，也会有那么一小部分人去想电厂以外的世界，他们能敏感到火电企业其实正在走下坡路。段子高手往往在民间，那会儿，电厂贴吧里就流行着这样一个段子：十年前，人们在街上听到一句：“我在电厂上班呢。”那回头率简直是百分之百呀。如今，街上回头率最高的人是说这句话的人：我们村有几个煤矿呢，或者，我自己瞎倒腾了个小煤窑呢。
真是这样，十几年前，电厂所在的县，好多村镇煤矿开采权出卖，卖得的钱按人头均分到户，人均至少在五万以上，大部分人均在十几万。买了煤矿的人则每天挖得都是黑金。煤炭市场好了，火电企业肯定就遭殃了。所幸的是，煤炭市场好，焦化、钢铁等高耗能企业就多，用电形势不错，发电厂虽然成本高，但好在机组在不停地转，只要哗哗地往外送电，流动现金就不缺，职工的工资奖金就会有保障。有现金就能流动，就能滚动，就能再贷回资金，就能再买煤发电。就是说，煤再贵，即使连年亏损，但电厂的资金链还是不断的。
所以，那几年，秀娥虽然不在厂里，但老公的年收入能达到十万元，自己多多少少领点儿，他们的生活质量还是没有下降的。
如今，孩子正在上初中，真正考验人的高中还没开始，厂里却又动荡不安起来。职工群里的反应也触动了签临时离职合同人员的神经。是啊，厂里的职工奖金也不发了，这就是两个人的经济都受了影响了。这还是小事，那下一步电厂关停，转岗分流，他们这一部分人又怎么办呢？她们大部分都在40岁左右，原来大家总是乐观地估计能熬到退休吧，可现在想想，怕是不成了，厂里已经提前在打预防针了。
其实，在大多数离职人员的心里，厂里给的这份钱只是一份安慰，相比在厂里上班的人每年都涨工资来说，她们出来的人每月领着1000元的生活费十年也没有涨过一分，如果每年能领两次2000元的奖金，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如今，这2000元的奖金看来是没戏了。明年一期关停我们又该怎么办呢？厂里出政策时，会不会把我们这批当初离职的员工另当别论呢？
这是大家比厂里职工更为担心的问题。于是，有热心积极的人就另起炉灶，单独建了一个离岗人员群。大家一起商量起了对策。
秀娥也感到一场大的变动即将到来。既清楚又模糊，清楚的是，这十年，工资奖金少，保险缴纳的少，即使能熬到退休，生活肯定也是低保生活标准，模糊的是，如果大家这次就奖金事件来一场请愿，到底对将来的政策会有多大的影响。
群里已经有人草拟了请愿书，明确提出离岗人员对电厂轻装上阵、参与市场竞争是做出牺牲的，也就是说离岗人员是为电厂这些年的发展间接做出了贡献的，但最后却成了被遗忘的群体，工资十年如一日没有变动，没有享受到电厂发展创新的成果。如今，电厂即将面临重大变革，希望公司领导慎重考虑离岗职工的待遇问题。大家要求按照当初的协议约定，离岗人员的工资增长和在岗人员一样，未增长部分要求补上，并相应补缴应缴保险；和在岗人员享受同样的福利待遇；协议期满，要求上班的员工恢复工作。
秀娥在这个群里没有发言，原来，她对电厂是心存感激的，觉得自己十年不上班了，还领着厂里给发的工资，虽然不多，但总感觉是不劳而获的，保险也不用自己缴纳，她一直很知足。
可如今，看这请愿书上写得振振有词，逻辑清楚，措词严密，她又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经验了。特别是前两天，听说厂里的在岗职工经过“斗争”，上个月的奖金又和去年一样了，几十个老职工的子弟原来是合同工的，都转成正式职工了，这样在电厂关停时就能享受到较好的安排。看来，如今，只有离岗职工的奶酪还没争取回来。
那，到底要不要在这请愿书上按下自己的手印呢？她还是犹豫不决，她不敢要得太多，她想照顾孩子上学，她想要自由，她不想再回去上班，那么，她敢不敢要求和厂里的职工要一样的待遇呢？她不敢，她总觉得要得有点太多了。
可是，事实就在那儿明摆着，明明要的人都得到了，他们都成功地护住了自己的奶酪。那么，我们的呢？秀娥又问自己，现在，大家都在积极争取自己的利益，争取成功了也是她的利益，如果自己不去争取，别人会说自己是软弱顺民，会说自己坐享其成。
今天，群里就发了一个寓言段子，是说三头猪的故事：三头猪在送往屠宰场的车上，有一头猪跳腾，但另两头不跳腾，车子不足以翻掉，结果车子稳稳地开向了屠宰场，三头猪都被宰割了。
群主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让大家都出来说话，这样大家的问题也许就解决了，大家的奶酪也许就保住了，说不定还能争取更大的蛋糕呢。
想了想，秀娥终于把请愿书打印出来了。她想，反正跟企业闹腾也不丢什么人吧，违心就违心一点吧，又不是针对个人的。国有企业，谁敢动员工的奶酪！
终于办完这件事了。秀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放松放松吧。
她心不在焉地打开电视，正是新闻时段，秀娥敏感地听到了电力字样：2017发电企业正处于增长速度换档期、结构调整攻坚期和经营发展转折期“三期叠加”的特殊历史阶段，正面临历史性的拐点。特别是火电企业，2017年的经营形势非常严峻，电力过剩加剧，煤电价格快速上涨，电改全面推进，在多重挤压下，火电经营压力倍增，传统发电企业均面临了巨大考验，各大型火电企业2017年亏损都在2亿元左右。
秀娥恍恍惚惚听着，心里更烦了。到底是谁动了我们的奶酪？
无戒365极限挑战营 第51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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