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的路在思念中迢迢。我们在驶途诉说父母的前尘往事。对于时光的追忆,仿佛是将眼凑近那望远的镜头,“唰”地就拉近了。
沉浸在父母的千般柔情万般宠爱中,像是匆匆而过的村庄,安祥又知足地被天空笼罩,你许我风和日丽,我许你天下太平。
老家一年比一年安静。像是老衲坐定,只愿以淡泊无争的时光来超度余生;或者像是一头老牛,在黄昏里恋着夕阳西下,还慢慢咀嚼那些年的刀光剑影。村庄在我的眼里一年比一年矮了下去,瘦了下去,暗了下去。
而我,在村庄面前的样子呢,是失意者还是懦夫?我曾暗暗发誓要将老屋重建的雄心呢。某一个夜晚,我仰望黑漆的夜空,紧握双拳,我分明听见指骨嘎嘎裂响。可现实呢,多少个清明,它只是我惭愧着跪向祖辈燃烧的纸钱,明灭抖动,然后化作灰烬愈飘愈远。
没有直奔墓地,虽然相见的念头在心里止不住澎湃。它激烈地在现实与虚构中对抗,起伏跌宕。想起老家,我的心莫名地搁置了一下,也只是那么一下,仿佛那刚露头的春草,又转瞬被马蹄践踏,不可名状。
其实是先要回老家拿些东西的,去年回老家过年为母亲守新灵的香炉,蜡烛,焚香,以及还半挂在大门上灰绿的春联,这些都要通通撤去,一并带到母亲的墓地烧掉。
老家的钥匙放在隔壁大妈那里。那是母亲多年的习惯。自父亲去世后,她总是于老家和我现居两地之间辗转,像是一只在汪洋中漂泊不定的船,任东、西风左右。钥匙是母亲打开村庄惟一的信物,我觉得有时母亲把它捏在手心比把我捏在手心还重要。
因袭,母亲去后,我依然把钥匙放在了大妈那里。我不想失去打开村庄的惟一通道,不想在寂静里去打开另一座寂静。至少,回到老家,看见大妈或者大伯的面孔,我还能从他们温热而柔和的眼瞳里读出我还是个孩子。
我只是个失去了爸妈的孩子。
妹妹总是这样爱哭鼻子,她难道不知道这是我的软肋吗。我们在父母的注视下收拾着东西,他们已经定格的模样肯定是生前某一时刻的真实存在,只是刹那。但现在,成了永久。他们悬挂于堂屋后墙之后,就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或者,是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地方与一个世界,有什么区别呢。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带着这样的思索,我们暂且地离开了老家,去另外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它只能将人的骨骼埋葬,形成了实质上是虚无的东西。
而故人只能是在我们的意识中盘踞着。我们不会无情地想象他的骨骼,我们面对的时候在想象一个形象丰满的人,他可能是沉睡着,他的灵魂或许正在某一角落默然注视着我们。这就让我们肃然并恭敬。
十五年前我就有个怪异的想法,这个想法可能是对母亲的不敬,因为那时母亲还好端端地活着。十五年前父亲下葬大横山的时候,我就这样想,以后,母亲去了,就葬在父亲身边,让他们在一起……当然,这个念头一直没有跟母亲说,即便母亲病入膏肓,已经到了不吃不喝,与时间争分夺秒的时候。
我那时,是多么地希望有着奇迹发生啊。就像现在面对一棵树,它正在抽枝,面对一根草,它正在发芽,它们的生长方式,究竟是重复是再生还是复制?它们的生命还是先前的生命吗。人的生命奇迹可能只在于创造,传承,千秋万代,大河奔流。
母亲最终没有能与父亲在一起。是世事违悖了我的愿望。大横山已封山,我捧着母亲那轻飘飘的身子,只能到一个叫做“圆福山”的地方。那里,逝去一个生命便竖起一块石碑,远远望去,何其壮观啊。现在,我惊叹石碑林立,花如海洋。这样一个地方,是地名与其使用性质惊人地巧合,还是后天因墓地在此才易名“圆福山”?
是逝去人的“福圆”,还是前来祭拜人的“圆福”?两者意义不完全相同但又偶有穿插迂回。不管怎样,这样的圆福有悲伤的意味,它只是一种祈祷,一种慰藉,一种对于死者的超度却寄寓对于生者的庇佑。
在荒芜的山岗营造了这样浩荡的墓地,石碑林立,花如海洋。头顶依然是天空,脚下依然是大地,只是世界到此似乎分极,这是逝去的对活着的震撼。生命终究如流水而去,生命的长久在于它的传递,生生不息。清明是一种永恒。
清明时节泪纷纷,妹妹在母亲的墓碑前完美地演绎着这样的场景。思念是一种什么味道?是嘴角咸咸的心中酸酸的眼前茫茫的味道?我亦忍不住,惟有背对母亲,慨然长叹。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的伤心。真的不想。但是我想,妹妹,你哭就放肆地哭吧,这一次,我不会阻拦你,不会哄着你。哪怕惊天动地,山河变色,真的,真的。
青烟袅袅,鞭炮彻彻。回望母亲的墓地,母亲依稀站在春日融融的阳光里,向我们频频挥手。
愿重生。愿安宁。愿知足。愿昌盛。愿太平。愿各自安好。愿和好如初。愿天长地久。
母亲,再见。母亲,安息。
清明记,清明祭(下) 清明记,清明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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