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鞋
破鞋
一
屈指算来，翠翠顶着“命硬克夫”的帽子已经有六年三个月零九天了。
她第一个男人姓孙名胜，不叫公孙胜，不叫孙大圣，名字丑，人特俊。经人介绍认识后花痴的她不顾父母反对选择了闪婚，可惜连蜜月期都没过，孙胜就因醉酒骑摩托车过路口被车撞成了植物人。古语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在医院端屎端尿伺候了四五个多月，觉得尽到了一个妻子的责任，算是仁至义尽，就果断提出了离婚。男方的爹妈和姨舅姑婶都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挨个上阵劝她留下再等等。她觉得可笑，一直在整理自己的东西，始终没说一句话。等所有人把话都说完了，她也把东西打包好了。
“股票吗，能升值？还是你们等吧，我去找下家了！”她嘴角嗤笑，表情欠揍，环视一周。
婆婆上来扇了她一巴掌，五个指印清晰明了。
看到所有人的眼神从善良变成狠戾，听到咒骂声四起。
她哈哈大笑背包出门，从此与这家人结下深仇大恨。
二
翠翠回到了镇上，自己的小店重新开张。
不到一个月，整个镇上传开了她对丈夫的离弃。
曾经觊觎她美貌的单身小伙经常来店里闲逛，言语多是挑逗。想看看她这个抛弃丈夫的狠女人的街坊，也都会走进店里打着买点东西的名义进来逛逛。
生意相比以前更加红火。
才开始镇上对她的言论还能分成两拨。很多年轻男女觉得她这样做情有可原，没有孩子做牵绊，闪婚本就缺乏了解，早离早解脱；保守的人们觉得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女人心太狠，才四五个月就扛不住了，还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做人不地道。后来这群人看她整天打扮的花枝招展，而且还经常和那些不务正业的青年打情骂俏，暗地里都在说她不是个正经姑娘。
翠翠从此有了“破鞋”之名。
街上闲逛的浪荡青年经常半夜敲门骚扰她，说要找她谈心聊天。
转眼入冬，隔壁和她关系亲密无间的乐乐约她一起吃饭喝酒。两个姑娘找了家火锅店喝酒抗寒。乐乐看着大大咧咧吃肉喝酒的翠翠，邹着眉头说：“现在街上都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戳你脊梁骨，喊你破鞋，我都替你憋屈，你咋跟个没事人似的？”
翠翠哈哈大笑：“嘴长在别人身上，你能堵得住？骂我我又不掉肉，也不会变成小脚老太婆，只要姑娘我活得逍遥快活，爱他妈谁谁谁！”
“你没发现最近进店买东西的人少了？小区的张大妈和李婶现在每天都过马路去街角的小百货了！”乐乐说。
翠翠喝了啤酒，把杯子往桌子上狠狠一放，眼神冒火：“再他妈让我听见有哪个老娘们在背后嚼我田翠翠的舌根子，我就给她戴绿帽子，让她家鸡飞狗跳！”
“都是些大妈啊，翠翠！”
“我也没说年轻小伙，我说的是大妈们的老伴，咱们的大爷！”
乐乐咂舌，多年的了解，她知道，这个女人说得出做得到。
“大爷，进来坐坐，家里缺什么小店里都有啊！”想到穿得花枝招展的翠翠站在店门前对着大爷们柔声细语地抛媚眼送秋波，她都浑身起鸡皮疙瘩，大爷们骨头还不散了架？
三
流言蜚语借着几里春风就吹到了乡野，撩拨着翠翠爹妈的耳朵。老两口住在农村，都是本分人，让自己闺女一闹，老两口都很少出门。当妈的在那嘟囔着“去关了闺女的店，让她回家，老田家的脸都让她丢没了”，平时少言寡语的田大茂狠狠地瞪了媳妇一眼，大声说道：“脸面算个屁，翠翠是咱闺女，咱不能为了这张老脸搭上自己的闺女，离婚，翠翠做得对，咱走的正不怕影子歪！”
这一天，田大茂背手出门，步行走到镇上。
翠翠关了店，陪着老爹喝酒。
田大茂至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临走时只是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自家姑娘的头。
翠翠看着自己老爹驼了的背，泪水在眼里打转。
这一天夜里，她半掩了门，看到在店门口溜达的一个黑影，就开了门冲了出去，一看是小学同学赵二狗，拎着棍子撵了对方半条街。
赵二狗、乐乐和她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这赵二狗，对于翠翠来说，就是阴魂不散。小时候，不是上课揪他的小辫子，就是放学藏她的书包，再大点，除了打架也不会干别的，现在呢，也是不务正业，整天游手好闲。
两家关系好，但她是真看不上也不看好这位老同学。
又是一年春来到，翠翠回家待了几天，拗不过老娘，决定找下家。有了前车之鉴，她在选择第二个对象的时候先开口问了职业。一切和高危职业有关联的，长得再风流倜傥，她都扭头走人。媒婆梁姐和她家是邻居，手头一有年轻才俊就找她爹妈商量着见见。
见得最后一个竟然是那个死性不改的赵二狗。
平时邋遢的一无是处的家伙拾掇了一下，穿上了西服打上了领带人模狗样地坐在咖啡馆的侧脸让她小鹿乱撞，转脸一看是这个挨千刀的。她就眼睛微眯莞尔一笑地奔饭馆后厨找菜刀去了。
赵二狗起初还嬉皮笑脸地坐那，看到拎着菜刀的翠翠，一溜烟地跑走了。
四
长得俊俏，身材妖娆的翠翠还是恋爱了，对象是乐乐介绍的一位高中同学。名叫周全，长得一般，在镇上初中当老师，戴眼镜，斯文稳重。第一次见面后，她就对乐乐说，靠谱，这货是我的款我的菜，其余的姑娘全都给老娘走开。
和周全第二次见面，翠翠开门见山：“我觉得你不错，我离过婚，闪婚后一个月，那位就被车撞成了植物人，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呢，我照顾了四五个后提出的离婚，你是老师，觉得我做的对不对？”
周全推了下眼眶，刚想说话。翠翠接着说道：“我开店就要迎八方客，就得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那些无所事事的浪荡青年来店里，我不能撵人家出门不是？镇上的人觉得，我穿着艳丽是为了勾引男人，面带笑容聊天就是打情骂俏，他们喊我破鞋，你觉得对不对？”
周全点了支烟，看翠翠没了后话，大口喝水。
笑着说：“前面的对，后面的不对，前面你不离，我不能认识你，后面的不对，我相信你的为人！”
翠翠端坐成淑女，说道：“我平时虽然大大咧咧，但做事向来不废话；能喝酒能吃肉，但就是不长肉，身材好没办法，能开店能持家，两边兼顾不含糊；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出门能端庄，床上能放荡，你想娶我不？”
周全一口烟呛到。
“不会吸烟就别装！”翠翠站起身来替他捶背。
周全握住翠翠的手，抬头说道：“我娶你！”
周全父母反对，但拗不过儿子。
两人结婚，摆了十桌。
翠翠挽着周全的胳膊，笑容灿烂地一桌一桌敬酒。
镇上酒席讲究热闹，疯狂灌酒已经成了传统。
有人敬酒，翠翠来者不拒也不惧。
灌趴了三个，挨个送走还不用扶墙走。
酒场一战，迎来了周全亲戚的“默认”和同事的一句“牛逼”。
翠翠又嫁人了。
五
翠翠说到做到，周全深有体会。他这老婆真的做得一手好菜，能家里拾掇得干净整洁。
出门全都是浅色衣服，床上更是让他神魂颠倒。他每天上课都激情四射，再也没有那种常年教学产生的惰性。
翠翠关了小卖铺，跑到丈夫学校门口租了间店面卖学习用品。有经商头脑的她还办了个照看班，替那些放学时间没空接孩子的家长照顾孩子。
周全下班看店，她回家做饭拎回来。两口子门口摆张桌子，翠翠给老公夹菜的场景羡煞路人。
吃完饭关了店，去学校后面的公园河边散散步回家滚床单造孩子。
翠翠会做人，只要是学校老师带着孩子过来，她都送点学习用品。领导那边的家属过来，她都会送些礼品。
生意红火，周全评了先进。这一年，翠翠怀上了孩子，两口子日子过得节节攀升有滋有味。
结婚后的来年春，学校组织学生春游。地点选在青山镇旁边的一座小山头。到地方清点人数，周全发现本班少了两名男孩。
老师们分头找人，周全奔山边那处水库。孩子落水，他跳水救上了孩子，自己就再也没上来。
翠翠看着打捞上来的周全，哭干了眼泪，坐在地上如祥林嫂。
头七刚过，都是知识分子的周全父母知道翠翠对儿子的感情，但也知道不能耽误眼前这个姑娘，上门婉转表示，想走，他们不会留，但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算是给他门周家留个后。
翠翠眼泪啪啪掉，看着两位老人说：“你们二老以后是就是我田翠翠的亲爹亲妈，我走不走，都替周全尽孝！孩子是我和周全的骨肉，我一定会生下来。”
学校的补助、政府的补偿、被救家庭的心意，翠翠都收下存在了卡里，交给了周全爹妈。见义勇为的奖章，翠翠直接扔进了床沿的柜子里。
孩子出生，算是让这一家人暂时忘了苦痛。四位老人轮流照看孩子，她经营商店、小饭桌、照看班，越干生意越红火。干脆直接买下了店面的那栋楼。
前夫孙家眼红，逢人便说翠翠命硬克夫，政府的照顾其实是她做了某位领导的姘头。
听乐乐说起，她只是笑了笑，当年叱咤风云的姑娘已经没了锐气。
她不再打扮，不再与那些光棍闲聊。
每隔两天都会看两位老人，蔬菜、水果、鸡鸭鱼肉塞满冰箱。
两位老人还是会劝，但她无动于衷，一坚持就是三年。
六
一晃六年过去。这一年冬天格外寒冷，乐乐想起那年冬天夜里两人喝酒的情景，抬头看表差十分九点，知道翠翠这个点还在店里，让老公哄孩子睡觉，自己穿上棉袄出了门。
“这么晚了干啥去啊？”老公王京发着牢骚。
“让你看孩子咋这么多废话？说给你带绿帽子去你信吗？”乐乐一边穿靴子一边大声喊着。
“你个老娘……”
王京的“们”还没出口，乐乐就接话道：“天天伺候你们俩老爷们，老娘郁闷，找翠翠喝酒去，咋了，不愿意？”
“去吧去吧，翠翠挺不容易的，回来再收拾你！”
翠翠下楼，到超市想着买瓶好酒带过去。
看到商店门口结账的身影，皱起眉头，犹豫着喊了声：“二狗子？”
赵二狗回头，翠翠吓了一跳。
一道伤疤从赵二狗左眉划过鼻尖到右嘴角。
乐乐让赵二狗等她，进去随便拎了一瓶酒结完账，出了门关切的问道：“二狗，咋回事？”
赵二狗憨笑说道：“出去打工，当时建的楼塌了，是钢筋还是铁锨砸得，我也没弄清，捡回一条命，值了！”
乐乐用手拍了他一下肩膀，说道：“你、翠翠和我咱们一起小学初中高中，回来了咋也不说一声呢？”
赵二狗还是傻笑，挠着头问道：“刚回来没几天，对了，翠翠现在咋样啊？”
乐乐长话短说，赵二狗敛起笑容，一本正经。
乐乐说着改天一起坐坐，抬脚奔翠翠商店。
赵二狗喊道：“乐乐，我回来的事别给翠翠说了！”
“为啥？”
“嘿嘿，没脸见人啊”赵二狗开着玩笑，指着脸上伤疤，“其实我怕她拎着菜刀砍我，哈哈！”
乐乐看着赵二狗的背影，叹了口气。
在乐乐心里，他知道赵二狗一直喜欢翠翠，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个赵二狗心里还是装着翠翠。
七
转眼立春。前夫没熬过这一年，死了。孙家悲痛之余老头也犯了病后脚离去。孙家老太又想起了翠翠的狠心，年三十的晚上，一把火烧了翠翠的商店。老太太被捕，翠翠走进派出所，谎称自己着急回家过年，忘了灭炉子，属于自己过失。孙家二儿子把老太太接到外省生活。
翠翠过了初六想着找人装修粉刷，却发现一车车的涂料土料已经摆在了灰糊糊的店外。他打电话给周全同事、熟人亲戚，都对此事无所不知。打给乐乐，乐乐也说不知道，临挂电话乐乐激动地说：“难道是赵二狗？”
“赵二狗？他回来了？”
“早就回来了，上次喝酒那天晚上回来的，还不让我给你说，怕你砍他，还有……”乐乐话没说完，翠翠挂掉了电话，直奔赵二狗家，敲门找人说不在。
下楼转角，看到一个人影转身要跑。
“赵二狗！你给老娘站住！”翠翠一声令下，赵二狗立刻俯首听令，静止不敢动丝毫。
翠翠上前，刚想开骂，看到那条伤疤，把话咽了回去。
楼梯口，翠翠找了个楼道里的闲置纸板坐下，指了指旁边。
赵二狗立刻蹲在了靠下的一个台阶。
“你买的那些土料？”
“老同学，嘿嘿，绵薄之力！”
“少拽词，咋弄得？回来了也不说声？”
“草，都给乐乐说一遍了，这伤疤不能一遍一遍的揭啊，回来就回来了，又不是罪犯，还得给政府打报告？给你说？我是受虐狂？让你拿刀追着砍？”
“你他妈就不能正经点？”
“老子啥时候不正经了，告诉你田翠翠，老…子今天最他妈正经了！你等着！”赵二狗起身往楼上跑，开了门之后，一趟一趟地从屋里望屋外抱书，“哗啦啦”的书本往下滑。最后，他手里拿着用红布包的一大摞东西站在了翠翠面前，大学函授毕业证、技工证、导游证等一字排开，让翠翠眼花缭乱。
“卖证的？”
赵二狗直接被这一句话噎得想吐血。
“翠翠，俺家二狗打小就喜欢你！知道你喜欢那些学习好的，这些年一直都在边打工边上夜校读书……”赵二狗老娘站在门口说着。
田翠翠鼻子一酸，起身跑着下了楼。
八
田翠翠坐在老家的院子里，帮老娘在那拆被子。
燕子在屋檐下飞来飞去的招人厌，夜里的猫更是叫得她心烦意乱。
院子里的那株桃树也开了粉红色的花，引来两三只蜜蜂。
“老娘，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守寡这么多年，咋没人敲我的门？你和老爹找算命先生算过没？我真的是命硬克夫？”她问老娘。
老娘张口“呸呸呸”，说道：“你个熊妮子别瞎说！别听街上那群长嘴老娘们的疯言疯语，俺闺女啊，是那天上落下的仙女，一般男人怎么能配不上……”
被子拆完，田翠翠让老娘歇着上平房顶晒棉花，看到探到房顶的梧桐花，凑过去闻了一下，她眯着眼，心里想着，真香啊，陶醉地想飞啊。
她睁开眼，看到赵二狗骑在摩托车上在看她，脸色一红，质问道：“赵麦麦，你看啥呢？”
赵二狗听到翠翠喊自己的大名，哈哈大笑，边发动摩托车，边大笑着说：“看棉花，看梧桐花，看翠翠啊”
开出去十几米，他停下车，回头对着房顶姑娘喊道：“田翠翠，我比你还命硬呐！”
一阵风吹来，梧桐花落如雨。
田翠翠泪落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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