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阳春三月,这一路的花开得正好,风一过,香气四下里蹿去。本就是无骨物,没了依附,更是去得肆意。
相思重重绿意里,一白衣少年纵马而过,衣缕风流,堪堪是沾了香,携了花气,一路行得飞快。
到了地方,许是近乡情怯,少年也下了马,闲情逸致信步而行,看着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满心欢喜。
他幼年便随家人去了盛京,这次回乡祭祖,也不知故里是何光景,但他此行,尚有一桩心事未了。
他的父亲,为他寻了门好亲事,说那姑娘与他门当户对,又生的个才貌双全,还差人算了一番,是个天定的好姻缘。
父亲的令,他违不得,只得借了回乡祭祖的由头,拖上一拖。
他也不知,这事,是对是错?
既然违不得,又何必拖,既然拖了,又哪来的违不得。
相思正思忖着,不知不觉间,便行至镇子最西边的书院处,他幼时,也是在这里读的书。
看来,这风,可比他行的快,这里也都溢满了各种混着的花气儿。
隔着院墙,隐约听见阵阵读书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想来,今日读的,是相思子。
相思推门入院,隔着窗,远瞧见夫子正在上课,一袭风吹来,夫子身形一顿,微微仰头,似是轻嗅了一阵花香。随即,拿起书,复尔满口的之乎者也。
学堂上,一群青袍小儿,盘坐捧书,摇头晃脑,随着夫子读诗,也不失为一派仁师稚子的勤学图。
定眼一瞧,却还有个插科打诨的,困得闭了眼,嘴里更是囫囵不清,仍随着众人一齐,装作背书的样子。
着是个神志不清的,众人背完都停了,独他一个,还是刚刚那副模样,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这般明目张胆,夫子还能不知,顿时,眉头都拧作一团,拿着戒尺就去了,咣的两声,着实清脆,全都落在桌上,后面那声不闷不响的,也是示范性的敲在脑袋上,可听声儿,又知道那夫子没用多大劲儿。
到底是个女夫子,温柔的不像话。老夫子当年那般心狠手辣,一点都没继承到。
“你且来说说,刚刚背的什么书?”说完,那夫子又掂着戒尺,转去了私塾后面,看看还有哪个需要加强管教的。
模样娇嗔,又着实可爱。
被敲的吃了痛,发出“哎呦!”一声嘟囔,正做着好梦呢,脑袋上生生挨了一下,瞌睡是惊没了,可今日学了什么,着实不知,现下里更是慌乱,失了方寸。瞧他那紧张的模样,攥紧了手心,大气儿不敢出一下,怕是刚刚净顾着做梦去了,看来,今日定是少不了一顿板子。
果不其然,夫子冷着一张脸,手里握着根戒尺,开了口,“伸手。”
稚子贪玩,当打。
油润黄亮的竹尺,一下又一下,落在那瞌睡虫手心里。那手,顷刻便红了,瑟缩着往后躲去,女夫子一个抬眼,又吓得乖乖伸了出去。
小可怜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自己。不过,这瞌睡虫,显然没自己当年混的好,你看周围,没一个给他提醒的。
虽然当年有人提醒自己,却免不了被发现,还是没能少的了一顿板子,之后的那个下午,还是在墙角度过的。
可他偏是记仇的很,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哪里受得了这般委屈,平日里仗着功课好,哪曾挨过夫子板子?
便趁着日落西山,众人都散了学回家,计划着扔了夫子那根戒尺,以绝后患。磨磨蹭蹭了等了半天,没料到,夫子收拾时,竟连那戒尺一并带走了。
计划落了空,却顺手掐了支红豆花,而后,带着几分恶作剧的趣味,一发不可收拾,毁了大半片花圃。
老夫子私塾外的花圃里,年复一年,都植的是红豆,私塾里的学生都知道,那是夫子的心爱之物,碰不得。
那日,他可能是鬼迷心窍,偏偏打起了那丛红豆的主意。不曾想,毁人东西,还被人瞧见了。发现他的,是老夫子的女儿,小名唤红豆。
那日在堂上,他走了神儿,偷偷给他提醒的人,便是她。
后来,送他红豆的人,也是她。
“你在干嘛?”
“除草。”
“分明是胡说八道,除草哪里有连花一起除了的?”
“我,我……”
被人当场抓了包,他再无从辩解,当下羞愧地跑了,第二天,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准备受罚。
等了一天,也没等到那顿板子,后来,才知道,原来,红豆没把他供出去。
相思春去秋来,小院外的花都早早谢了,那枝干上悬着的叶,也都变了色,泛了黄,却仍旧不肯凋零了去,庇护着层层叠叠下的果实,吸足了一个夏季的雨水,正是肥硕。
又在一场秋雨后,被人摘离根茎。
红豆,便是在那时,给了他那颗红豆。那颗被他镶在骰子里,坠在身边的那颗红豆。
他得了红豆,着实欢喜的很,傍晚回了家,坐在门槛上,高举着红豆,看个没完。
父亲当时正在院内看书,瞧了他手里的红豆,开口道了一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倒是个好意象!”
而后,便有了这颗红豆骰子。
做它的时候,只是出于好奇,他也不知,那相思为何物,后来,看着红豆骰子,瞧着瞧着,便渐渐明白了。
念着红豆没有供出自己的情谊,他便允了她,来年,为那片红豆浇水施肥,可惜,还没等到来年种下红豆,他便随家人,去了盛京。
此次,借了回乡祭祖的由头,他回来瞧瞧,更是瞧瞧夫子屋外,那一丛红豆。
如今,隔着窗,是瞧见了。
相思女夫子捧着书,亭亭而立,一颦一笑间,诗书自华,又有几分儿时的熟悉。
正在他遐想之际,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女娃娃,“你在这里做甚?也是来听我娘上课的?”
眼前粉雕玉砌的女娃娃,聊聊一语,令他当场一愣,“堂上正在上课的,是你娘亲?”
“对啊!”女娃娃眯着眼,笑着答了,那双眼睛,如弯月,与堂上女夫子的,如出一辙。
“你来得这般晚,小心要挨板子呦!”小女娃和他说完话,便蹦蹦跳跳的走了。
他看着女娃娃幼小的身影,渐行渐远,仿佛正在一步步,走出那些他曾做过的梦境!
霎那间,便懂了。
……
相思书院门外,悬着一串红豆骰子!
女夫子见了,有种莫名熟悉感,“这颗红豆,似是我曾见过的,却又想不起来了。”
四下里望去,却又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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