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地茫茫何所似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世间,多的是好酒好菜,却没有一条好走的江湖路。
江湖上,一共有三个十年,第一个十年,是岳南山的十年,岳大侠义薄云天,江湖中人皆以他马首是瞻,第二个十年,是南宫适的十年,南宫尊主威震武林,但是行事出人意料,离经叛道,凡是他看不顺眼的人,都逃不过他的刀,他一生最恨繁文缛节,他心中有一杆标尺,没有人能看到他想的是什么。人人对他又敬又怕,可是十年前,却因为一段感情心灰意冷,自此远走天涯,一代刀神自此绝迹江湖,再也无人提起,说来不禁让人扼腕。第三个十年,就是神刀堂堂主尹天宗,他的武功永远是那么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花哨,他常对尹千绝说,武功,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杀人的。
尹千绝是家里的独子,可无奈不喜欢习武,到了父亲百年归老,竟然后继无人,临死的时候,父亲紧紧地攥住他的手,把家传的那招星魂刀影交给他,务必要重建神刀堂。
纵然你有千般本事,也免不了英雄末路。
尹千绝带着那页星魂刀影,十余年苦练武功,不停地向天下高手下战书,在江湖上,逐渐有了自己的威望。
星魂刀影,只有一招,没有人能看到它的刀法,它好似流星一般,当它落到你眉心的时候,就是你倒下的时候。
江湖夜雨,最冷不过人心。
见到她的那天,他正在面馆吃面,一个月之后,就是他与神剑山庄庄主贺白云的决斗,他是武林盟主,如果打败了他,便可以重振神刀堂的声望,所以,他从不多管闲事,因为没有多余的时间。
吃过面,他便付了钱匆匆离去,准备找一个地方继续练功。
这几天,雨一直下接连几天,都没有停止的迹象。
山路上,雨水将或红或黄的叶子从树上打下,落入泥浆中。
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面馆出来,这脚步声就伴随着,一路尾随。
他侧耳细听,那脚步声竟然不带一点内力,不由略略安心,复在火边坐下:或许是其他行夜路来避雨的人吧。
那脚步声到了门前,却停下来,迟疑了一下,轻轻的敲了几下破败的木门。
“都是过路的,进来吧。”他朗声道。
门“吱嘎嘎”被推开了,闪进一个女子,十八岁上下,衣服上都是泥水,瞪着惊惶不定的眼,怯怯的看着他,眼中却分明渴望着雨夜中这个温暖的角落。
看那女子衣裳,虽然旧且沾满污泥,狼狈不堪,却不像是乞儿。
那女子回头望望外面,又迟疑的打量了一下坐在火边的他,终于跨前一步,掩上木门,走到火堆的另一边坐下了。
半晌无语,他打开包袱,取出一块面饼,慢慢的吃起来。那女子目光穿过火堆,落在他手中的面饼上,奋力按耐饥饿的感觉,却压抑不住骨碌碌叫的肚子。他再次拉过包袱,伸手摸索一阵,又摸出一个面饼,递给她,什么都没说。那女子瞪大了眼,终于接过面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没有水也没有菜,两人默默吃着面饼,很快吃光了。
“你是侠客吗?”那女子终于开口说话,怯怯的。
他没有回答,靠在墙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闭上了眼。
那女子试图触碰他的刀,问道:“你很厉害吗?”
他触电般地按住她的脉门,星魂刀是父亲的随身之物,自从父亲死后,就与他形影不离,已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任何人都不可以碰他的刀!
女子看到他眼中射出的寒光,吓了一跳,本来就淋过雨的身体更是瑟瑟发抖:“放开我。”
他轻轻放开,继续靠着墙休息。
又是半晌无语,女子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般,问道:“我……我能拜你为师吗?”
他睁开了眼,吃惊的望着她,火光中的她有些害羞,眼中更多的却是坚定。
“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没工夫陪你。”说完,又闭上了双眼。
她咚的一声跪在地上,道:“你是好人,我能看得出来。我……我是逃出来的……”她的声音哽咽起来,眼中充满泪水,“我实在不要回去了……”
他挪了一挪,不承受她这一跪,说道:“江湖的生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而且一旦进入江湖,就一辈子回不去了。”
雨夜中,远远竟传来几声犬吠,他一向睡觉警醒,立时惊觉起来。那女子却更加惊惧,猛然坐起,一脸惶然,喃喃道:“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又侧耳细听,除了一片雨打落叶声,什么都没有。
他侧耳倾听,来者有三人一犬,其中两人没什么武艺,落脚沉重,有一人却脚步轻捷,显然是个练家子。不知这三人带了狗半夜冒雨出来搜寻什么,他向那女子看去,也不知这女子从哪里逃出来的,自己是不是该惹这个麻烦。
又有几声犬吠传来,此次声音更加近了。那女子一跃而起,手脚都在发抖,窜到门口要开门逃走,又回过头来求救般的看着他。
扑过来紧紧地攥住他的手,泪流满面:“大侠,求求你救救我,如果你不救我,就没人能救我了。”
她的眼神像一泓清泉,凄婉哀伤,充满着期盼和渴望,他心中一痛,想起了父亲临死前的殷切期望。
父亲死后,他的心中除了重振神刀堂,再也不想让其他的事情打扰自己,看来今日的闲事,是在所难免了。
他皱皱眉头,那追来之人武功不弱,自己现下不宜打斗……“你到底从哪里逃出来的?”
那女子颤抖道:“我……是万春楼……他们,他们已经打死了小铃子姐姐……小铃子姐姐在我眼前死的,她让我一定要逃走,在万春楼活不下去的……”
万春楼是阳城一家妓院,这女子便是自妓院中逃了出来。
外面犬吠声越来越近,女子的目光渐渐绝望起来,她呼吸越来越紧张,终于濒临崩溃,跃起身来就往外跑。女子去拉破庙的门,用力一拉却没有拉开,抬头一看,一只手正越过她的头顶推在门上。
她转过身,对上他柔和的目光。
“不用怕,有我在。”
那女子眼中的绝望褪去,取而代之的感激,和逐渐升起的希望。
外面的人已经到了庙门口,那狗疯狂的吠着,表明追踪之人就在这破庙之内,女子瑟缩躲在他身后,内心却奇迹般的安定。
门咣啷一声被推开了,一只体型硕大的狼犬窜了进来,却未料及迎头一阵冷风,狼犬毕竟反映灵活,将头一偏往侧面跃去,“当”的一声,一直铜锤砸在狼犬未躲闪开的后腿上。狼犬一声惨嚎,夹了尾巴,用三条腿一瘸瘸跑了出去。门口的人显然没料到庙里还有别人,吃了一惊,往庙内看去,只见一个瑟瑟发抖、满身泥污的女子躲在一个男人的身后。
“你这贱人果然在这里,跟我回去!”说着,就要拿人。
他一把拦住:“这女子是我的朋友,兄台不分青红皂白闯进来,不给在下一个说法,恐怕这事不能就此善了!”
那瘦高汉子道:“这丫头名叫叶雪凝,是万春楼前一阵买的小丫头,顽劣异常,野性难驯,此次竟然逃跑,劳动大伙半夜出来搜寻。还望大侠成全,好让在下回去交差。”
“我要是不成全呢?”
瘦高汉子心中暗生怒火,暗中打个手势,身边另两个汉子便猱身而上,抢入庙中。
又是‘当啷’一声,随即一声惨呼,一个大汉被他一脚踢中,登时昏倒在地。另一个大汉抢到他身边,右手成拳,便往他脸上招呼过去。他略略低头,左手如电飞出,点往大汉腋下,大汉闷哼一声,身形就此停在他身前,他用手轻轻一推,大汉仰面倒下。
那瘦高汉子心中一惊,心道他未曾起身,便将一犬两人打倒,必有来头,自己年轻之时也曾行走江湖,知道小瞧不得,于是揣了小心,将手扶在刀柄上,慢慢走进庙去。
行至三步之内,他竟兀自坐在火边,手执一根木棍拨火,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浑身破绽百出,毫无防范。瘦高汉子不敢小瞧他,暗暗运力在手,‘仓’的将刀拔出,快如闪电般从头劈下,要逼他起身。不料他完全不理会他的刀,左手将木棍掠起,带着棍头一点火光,划出一道弧线,竟点向他右手腕而来,似是完全不在乎自己将被单刀劈到。瘦高汉子若是狠心劈下,他当即性命休矣,只是,恐怕他自己的右手也就废了。这般吃亏博命的打法,瘦高汉子前所未见。他也舍不得自己的右手,没了右手,就没了刀法,又与废人何异?只怕和死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瘦高汉子心思电转,当即手腕一转,劈向木棍,这般全力劈出的刀法,还能如此迅速转折,不减威势,也算是用刀的高手了。瘦高汉子有意露这么一手,希望他也知道他不是庸手,莫要为点小事拼命。同时他留心他乃是左手出招,想必是用左手的,当下愈发小心他左手的变化。
木棍如何能与单刀抗衡?噌一下,当即断成两截,连断口都是齐的,飞起的半截木棍带着那点火光在空中翻转下落。尹千绝左手木棍短了半截,登时面色一变,瘦高汉子心中一喜,刀随心走,手腕转处,单刀再次向他招呼过去,这次确是向颈中横扫,他要是不翻滚躲闪,必定要束手就擒了。瘦高汉子眼见他面色大变,左手下意识来挡,心中大乐,本想千钧一发之际再将单刀停在他项上,却手腕猛然一痛,单刀把持不住,脱手而去,银光一闪,那单刀复又回转,脖子一凉,却是他站了起来,左手正持着他的单刀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此时方听得轻轻的一声“突”,那断掉的半截木棍,带着一点火光落在地上,弹了一弹。瘦高汉子右手手腕火辣辣剧痛,正是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女子右手疾点,将掉落半空的半截木棍弹出,打在瘦高汉子右手手腕上。虽未用什么大力,那烧红的一端烫一下也是痛不可当。瘦高汉子后悔不已,心下又对他有些佩服,不知他会怎样处置自己,暗暗纳罕他究竟是谁。
待看到他手中的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神刀传人尹千绝!”
“这女子,我要带走。”他拉起叶雪凝的手便离开古庙。
“等一等!”背后又响起他的声音,他以为他还没死心,“刚才,你为何不拔刀?”
“因为你不是我要杀之人!”
天地茫茫,已不见尹千绝的踪影。
瘦高汉子盯着二人远去的身影,暗暗咬牙:“我一定要让你拔刀!”
二、人生何处不青山
“好了,那人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你可以走了。”
“不,我要跟着你。”
“我一个月之后就要跟神剑山庄庄主决斗,我照顾不了你,你还是回家吧。”
“我已经没有家了,天地茫茫,竟没有我容身之地。”她不禁黯然神伤。
看着她的样子,他不禁心中一痛,她与他一样,好似浮萍,随风飘落。
她拉住他的手:“尹大哥,让我跟着你,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打扰到你。”
他看着她眼中真诚的目光,再也不忍拒绝。
也许,他就是被这目光吸引的吧,很久之后,都难以忘怀。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都是整日整夜地练剑,从不和她说话,她也很知趣,从来也不打扰他,他们每日相处最多的时光,就是在吃饭的时候,她每日都会做好了饭等他,她吃的并不多,多数都是看着他吃,他很怕接触到她这样的目光,于是与她的交流更少了。
反正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又何苦耽误别人的未来?
第29天,明天他就要和贺白云比武,这天他去集市上买了一些干粮,准备明天上路用,却没有想到,回来的时候,房中却燃起了熊熊大火,他第一反映就是去找叶雪凝,他心慌意乱地冲进了火海。
“没想到,不可一世的尹千绝竟然像一只丧家之犬?”
是那天追捕叶雪凝的瘦高汉子。
“她在哪里!”他几乎是怒吼。
“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你关心的人。看来她也算死得其所。”
“不可能,你再不说,我就杀了你!”
“拔刀!”
他瞬间有些冷静,星魂刀怎可蒙尘?
“我不会拔刀!”
“不拔刀你便永远见不到她,永远见不到她!”
他的笑声在他耳边不停地回荡,“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了”,他脑中一片空白,又想起她初见他时说的话:“大侠,让我跟着你,我要一辈子跟着你!”
他心头苦楚万分,只觉得这一生若是再也见不到她,重振神刀堂便也没有什么意义。
只听着那人的笑声戛然而止,眉心一颗红点,倒在了血泊之中。
“雪凝,你到底在哪里?”他漫无边际地大喊,声音中已带了一丝哭腔。
隐隐约约地,林中仿佛有哭泣的声音,他寻声奔了过去。
“雪凝!”
她抬起来,泪水莹然地望着他:“尹大哥!”
他把星魂刀插在一边,认真注视着她:“你没事吧?”
“对不起,尹大哥,是我没用,屋子里的东西,我一样也拿不到,只拿出了这个。”
那是一双布鞋,针线很粗糙,不过看得出来,她很认真。
她有些不好意思:“尹大哥,这是我第一次缝鞋,手艺不太好,你不要介意。”
他心头百感交集:“这是我这一生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他紧紧把她拥在怀里,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家的感觉。
那晚,便是他们新婚之夜。
她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千绝,明天,可以不去比武吗?为了我。”她眼中,充满了纠结和隐痛,他知道,她是担心他。
他紧紧将她搂在怀中,轻吻她的发丝:“雪凝,为了你,我一定会赢!”
雪凝不再言语。篝火一跳一跳的,映得她一张绝美的脸忽明忽暗。屋外的夜雨渐大,劈劈啪啪的倒衬得屋内极为宁静。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舒缓的笛声,他转过头,只见雪凝靠在案前,正弄着一只竹笛。笛声时而沉郁苍凉,时而凄婉如泣。
他笑着说:“我娘子真是多才多艺,这曲子很是动听,叫什么名字?”
雪凝道:“《孤凤引》”
一曲结束,她将笛子送给他:“这是我娘的遗物,明天黄花树下,不见不散。”
他想着,自己也应该回礼,可是他漂泊江湖,身无长物,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于是,他便掏出了怀中那页泛黄的剑谱,他不知道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拿着剑谱有什么用,只知道,他应该把他最重要的东西送给她。
“这不是你最宝贵的东西吗?”
“今天过后,我最宝贵的就是你。”
“你父亲不是常说,不要随便相信别人吗?特别是女人吗?”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相信你,又能相信谁?”
“我实在没有资格做你的妻子,其实我.......”她声音哽咽,泫然欲泣,没等她说完,他便深深吻了她。
“千绝,你明天可以不去吗?我们归隐山林好不好?”
“男人有男人该做的事,你放心,我一定会战胜贺白云,回来见你!”
她紧紧抱住他,那拥抱,好似生离死别,他也紧紧抱住她,目光柔情且坚定,雪凝,明天日落,桃花树下,不见不散。
三、刀人齐失人云亡
“在下尹千绝,求见贺庄主。”
第二天第一早,他便出现在神剑山庄,他要速战速决。
在他叫了三声过后,有一位相貌俊美的青衫侠士缓缓走出,他心中不住赞叹,没想到名动江湖的武林盟主竟然有如此风采。若不是立场不同,他想他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出招吧。”他一拱手。
他从来都不愿意多废话,也不愿意浪费时间,一道寒光闪过,星魂刀已出鞘。
可是,非常意外地,从来出鞘便要饮血地星魂刀,居然被贺白云的刀砍成两半!
他抬头望去,更让他吃惊的是,他那把刀,居然和星魂刀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星魂刀影是我家传的刀法,没想到你居然能演绎得像模像样,倒也是个练武奇才,但是你行为不端,以后必定是江湖一害,我便不能饶你。”
星魂刀影,明明是他家传的刀法,对方怎可大言不惭地据为己有,但是他看到他手中的星魂刀,刀锋隐隐泛着寒气,这分明就是他的那把刀,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只见寒光一闪,星魂刀便向他劈来,他很熟悉星魂刀影的招式,所以可以勉强避开,但是,还是被刀影劈中了左臂,鲜血顺着胳膊汩汩而流,他强忍剧痛,尽量不被对方发现。心中的惊讶更甚,他怎么会有星魂刀?又会星魂刀影?这是他神刀堂不外传的绝学!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好,我还有人证。”
“白云,你受伤了么,伤得重么?”声音缠绵婉转,让人听了心荡神摇。
可他却是浑身一震,因为这声音太过熟悉。
一个美貌少女缓缓走来,他还没等说话,她就扑到贺白云的怀中,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贺白云微笑着拥着她:“雪凝,东西带来了吗?”
她将一张纸递给了他,是他那页星魂刀影!
他明白了,全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
只听贺白云当着天下武林的面,扬声说道:“大家看清楚了,这是我家传的星魂刀影,前些日子,竟然被这无耻贼人窃去!”
他知道他今天是凶多吉少,但是他仍然忘不了黄花树下的约定,于是拼劲全力,杀到贺白云和雪凝的面前:“黄花树下,不见不散!”
她却一把抽出手,紧紧缩在贺白云的怀中:“你干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
她这一举动,几乎将他最后一丝神魂击碎,假的!全是假的!
“果然是贼性不改,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
贺白云带着一众武林人士追杀而来,他被逼到了悬崖边。
贺白云一摆手,拦住了要上前的武林同道:“这是我跟他之间的决斗,我不能以众欺寡。”
“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贺大侠何必跟他讲江湖规矩?”
“贺大侠不愧是武林北斗,义薄云天!”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夸耀着贺白云的英雄侠义,大将之风。
他缓缓走近他,贴着他的耳边,冷笑道:“尹千绝,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不听父亲临终之言,随便信人!”
“谁告诉你的?”
“自然是雪凝!”
他心中痛苦万分,雪凝,你连这件事也告诉他了,难道一个月来,你对我全都是虚情假意吗?
“是我动手,还是你自行了断?”
他耳边回荡起雪凝的话:“大侠,让我一辈子跟着你。”和她深夜吹的《孤凤引》,顿时觉得万念俱灰。
“不劳贺盟主动手!”他冷冷一笑,纵身跳入万丈深渊。
四、夜来幽梦同谁语
“雪凝!我回来了。”贺白云一进门,一把抱住她,“这次多亏了你!”
她被他拥入怀中,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你杀了他?”
“没有,说起来,他还真是条汉子,直到跳崖都没有跟我求饶。”
她心中一颤,“我不舒服,先去休息了。”
“你怎么了?要不要请个郎中?”
“不用了,休息一下就好。”
她借故离开,独立来到了黄花树。
她从小被贺家收养,习惯了唯命是从,贺白云是一个徒有其表的武林盟主,每次有人来挑战,他都会躲起来,然后,叶雪凝会帮他摆平一个又一个的武林高手,他不担心她会背叛他,天下男人都一样,起码,他还可以给她财富和地位,对她也算不错,这些,别的男人就给不了。
她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妥,直到,尹千绝的出现,打破了她心中的平静。
她像以往那样遵从贺白云的命令,却没有想到,如今会这样痛苦。
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让贺白云碰过她,总是借故身体不舒服,偷偷来到黄花树下,她知道往事已矣,良人不再,可依然期盼奇迹发生。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一回来,就碰上贺白云的冷脸,显然,他有兴师问罪之意。
“没什么。”她懒得跟他多交流,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半年。
“你是不是又去了那个地方?”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啪地一声,她的脸上落下了五个红印。
“你这贱人,这半年来,你每天都去黄花树怀念尹千绝,他已经死了!”
她轻轻擦去嘴角的血丝,有生以来,第一次反驳自己的丈夫:“不,在我心中,你才是死去的那个人!”
“我对你还不够好?我给了你无尽的财富和尊贵的地位,你还想怎么样?”
“你知不知道这些是怎么得来的?都是用我的身体换来的!”她哭着喊道。
“你别说了,别说了!”
她站了起来:“尹千绝的出现,就注定了你的死亡。”
五、伤心崖下春波荡
“呵……”他痛苦呻吟着,干涩的气息从口中发出。
“你醒了么?”那是一个女子略带沙哑的声音。
“水。”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无奈骨头像散了架子一般。
她端过来一碗水,喂他服下,“你命真大,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居然还能活命,真是难得。”
“呵……谢……”
“不用谢,治病救人是医者的天职。”
他虽然活了下来,可是筋骨尽断,就连肌肉、骨骼、内脏也多被伤及。
那女子先用大黄、栀子、穿山甲、地榆、冰片等药物熬制药膏敷于他周身,几日后又用象皮粉、当归、生血余、生龟板、生石膏、生甘石、黄白蜡、香油等熬成生肌膏加以涂抹,再用湿羊毛、羊腹膜加以湿润覆盖。
过了一月有余,这条命,才算是保住了。
这一个月中,他直觉生不如死。初时是疼,疼得他眼冒金星,后来身上结痂,却变成铺天盖地的痒,与明明白白的疼相比,这如万千蚂蚁啮心的痒竟更令人难忍,他几乎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他在生死边缘辗转,那女子竟始终不眠不休陪着他。身上肌肤稍加碰触,便疼得死去活来,那女子下手便极轻极快,如此反复不停,她竟一丝不苟,没有丝毫急躁。到后来他遍体黑痂,痒得心智失控,迁怒旁人,也不顾她是女子,不择轻重,痛骂侮辱。她却也毫无怨言,只是冷笑听着,始终不离不弃,照顾他日渐好转。
他每天无法入睡,有时那女子便和他聊天解闷。原来她名唤夏青青,身怀祖传医术。日前路过乱红山,在水边发现了他。
在青青的照顾下,他的病情逐渐好转,剧痛、奇痒陆续退去,这让他终于睡了第一场好觉,吃了第一顿饱饭。折磨消退,他性子里的乖戾也自然淡了。
这一伤,便躺了半年。
半年后,他试图运功,却浑身无力,武功禁失,面对他的绝望失落,青青却丝毫不以为然:“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古来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受尽了磨难,你又何苦自暴自弃?”
他只觉能得此红颜知己,也算老天爷对自己的一点儿补偿了。
能下地后,他马上开始练武。星魂刀已经被贺白云夺去。
青青给他找来其他兵器,可他右手余下的三指却也握不住了。他卧床半年,肌肉都已萎缩,哪能运转如意?无奈之下,他只好从打磨力气,练习以耳代目开始,一点点恢复武功。
经脉不通,初时他进境极慢,每每疲惫欲死,觉得体内如着了火一般,几乎要炸开了,可练习的收效却微乎其微。
青青劝他不要急躁,他却只一笑置之,仍然拼命练习。
本来他已做好三年之内修心忍性的准备,谁知方到第一个月、新生的筋肉已然习惯后,他的力气突然如脱缰野马般,一日千里地狂飙猛进。
他如此精进,便是青青也吓了一跳,仔细检查他脉络,竟赫然发现,他任督二脉居然都已打通,不仅如此,经脉之畅达、丹田之空阔更是前所未见。
人在困境中每每能逼出超乎寻常的力量,重伤濒死的经历更能给人意外的收获。他在九死一生心无旁骛,竟在不知不觉中练就天下绝无仅有的孔窍,有了震古烁今的修为。这些内情他与青青虽然并不能尽知,但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几分,不由更是咂舌不已。
这一天,他的进境更是喜人。运气打坐时,只觉内息奔腾如海,沸腾如炉,以丹田为源,一波波往外漾去,无穷无尽的力量便从每一个穴道激射而出。这内息往体外喷涌的现象,本是走火入魔、濒死散功的恶兆,可此时他却觉得越是如此,自己体内气息越是汹涌,巨大的力量便如无休无止般自他丹田涌出,如春风般拂过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突然之间,他只觉体内猛地胀大,内息以空前力量外撞,“轰”的一声,他耳中一阵鸣响,再静下来时,内息恢复自然,而耳中却蓦地现出一个全新世界!
练武之人本就耳力过人,听风辨位不过是武林中人的傍身常技。暗器高手在黑暗中,甚至能依据声音,精准地收发暗器。可是现在他侧耳听来,却连天上飞鸟振翅,地上树木生长,土里虫鼠抓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六、曾是惊鸿照影来
“青青,我需要回中原办一些事。”
伤一养好,这段时间,他一直卧薪尝胆、蓄势待发。
“我知道,你始终不属于这里,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你说吧。”
“可以带我一起去吗?你重伤未愈,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你。”
他心下十分感动,想起了和雪凝的过往,雪凝,何曾对我这么好过?
激动之下,张开双臂将青青抱在怀里。青青猝不及防下,已被他揽了个结实,惊得大叫一声。
他转过脸来,迷乱地轻吻青青玉颈香腮,只听青青说道:“尹大哥,他自幼孤苦无依,直到遇见你,突然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你,愿意娶我吗?”
家的感觉!
他瞬间冷静,心中很是悲痛,曾几何时,也有那么一个女子,也给过他这样的感觉。
“大侠,让我一辈子跟着你好不好?”
“明天不要去比武,我们归隐山林好不好?”
“明日子时,黄花树下,不见不散。”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着,如果当初不去比武,结果会是什么样?
前尘往事一场骗局,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去想她,这世间,只有青青对自己最好,也只有青青值得自己爱。
他轻轻点头,并发誓,此生只爱青青一人。
青青替他擦去眼角的泪水:“尹大哥,你为什么哭啊?”
“是吗?是我太高兴了,此生能和你共结连理,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越过几个山坡,忽然有几滴雨打在他们二人的脸上。前面一座山峰陡峭如锥,他迅捷无比地攀了上去。一座破庙孤零零地立在山巅。
他说道:“马上要有大雨了,就在此将就一宿。待翻过这百战崖,就是神剑山庄了。”
篝火点上,他在庙内胡乱扫出一片空地。青青在香案上铺了干草,他就在香案下的空地上斜斜一倚。
两人默然无语。篝火一跳一跳的,映得他一张俊俏苍白的脸忽明忽暗。庙外的夜雨渐大,劈劈啪啪的倒衬得庙内极为宁静。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舒缓的笛声,青青转过头,只见尹千绝靠在案前,正弄着一只竹笛。笛声时而沉郁苍凉,时而凄婉如泣。
青青道:“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竟然会吹笛,这曲子怎么如此忧伤,叫什么名字?”
尹千绝道:“《孤凤引》”
青青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年纪不大,心中却藏满了心事,自己好像从未真正了解他,但是,他们却是天地间最需要的两个人。
笛声忽止,尹千绝望着庙外沉沉的夜色,喃喃道:“黄花羞作无情死,休做黄花至此生。”
庙外夜雨缠绵,淅淅沥沥的声音好似和笛声一唱一和,不知不觉,青青竟睡了过去。
七、纷纷世事已成梦
山巅上死一般静。
尹千绝侧身而立,他的身后就是陡峭的深渊,幽邃的夜空上一轮淡淡的月忧郁地挂在他的头顶上。
尹千绝和贺白云凛然对视,萧杀的气息弥散开来,砭人肌冷。
贺白云的身形如烟般掠了过来,刀如匹练,分心刺到。尹千绝竹笛一挥,发出“呜”的一声,幻出一片黑茫茫的剑气。
尹千绝的身形如影随形,贺白云已退到了悬崖边,竹笛上顿时有一片灿然无比的光华闪出。尹千绝哼了一声:“天下大白?”身形于刹那间分成三个,他疾转的身形瞬息间合而为一,剑走偏锋,以攻对攻。
星魂刀登时被竹笛的笛口“咬”住,尹千绝左掌轻飘飘地拍出。贺白云的应变也是奇快,立时抛了星魂刀,双手齐施金刚擒拿手,将尹千绝的左掌紧紧缠住。这一下登时成了二人比拼内力的局面。
青青在树上看得惊心动魄,她瞧见尹千绝忽然无比落寞地抬起头,她不由也朝着他的方向看去,正好对上叶雪凝的目光,青青心中好一阵酸楚,原来她长得这么美,难怪尹大哥对她念念不忘,那么,我在他心里又算什么?他答应过我要爱我一生一世,难道,都是骗我的?
“不要——”雪凝发出凄厉无比的一声喊。青青心中一阵撕裂般的痛。
猛然间一支竹笛从悬崖下飞出,直落到雪凝的手中。雪凝接住一瞧,竟是当初他们新婚之夜她送给尹千绝的定情信物,这么多年,你一直带在身边,不禁胸口一痛,泪如雨下。
过了片刻,忽听得悬崖下一声低呼,跟着慢慢爬上一个黑黝黝的人影——竟是贺白云!
“你怎么上来的?”
“他听到了你的那声喊,忽然将我……推了上来。”
雪凝颓然倒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竹笛,素手一扔,便飘入深崖之下。
青青的心也随着那竹笛坠入了万丈深渊之中。纯净如水的月光下,只见贺白云揽住雪凝的手,瞬息之间,便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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