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开讲的故事极其荒唐,却又极其平凡,时至今日,就连我也不信。明天,我就要奔赴刑场,明天,我就要死到临头。
我喜欢读爱伦坡的作品,我想在临死前,尽可能模仿他的冷色调的文字去尝试完成我的自述,以满足我最后一丝对文学创作的躁动。所以,我以我自己作为蓝本进行展开,并且尽量把原本遭遇到的那些充满腌臜词句的对话修改得更加温和婉转些。
各位,请原谅我这份任性。这样会显得字句有些繁冗,还恳请您耐心。
我之所以会落得如此下场,皆因我失手杀了我女友。
仔细想想,这确实是一次冲动。
那天,我和她复合后便前往她的住处;来到她家后,我瘫坐在沙发上,这份清净颇为难得,我打小就觉得身边充斥着各种聒噪,这破坏了我原本温和的性格,让我总是压着一股愤怒。这使我特别珍惜每一份清净,
我的女友给我泡了杯咖啡,她问我要不要些甜点,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双目微闭,冥想哲学。
“亲爱的,看~”
她拍了拍我,我下意识向她方向转过头。
只见,她拿起了一块奥利奥夹心饼干,就像广告中那样,扭一扭,舔一舔,泡一泡。她充满魅惑的表情舔着奶油,舌苔被染成了乳白,她用她的迷人的桃花眼盯着我,期盼我再靠得更近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
我却暴跳如雷。
眼前的奥利奥夹心饼干让我看得一股子情绪,竟然把我心中的怒火彻底点燃。
谁知道我为了什么发火呢?总之,我一下把她手上的饼干拍打在了地上,又掀翻了茶几上剩余的饼干,我像个踩蟑螂的人一样,把这些饼干踏得稀碎,留下了一地黑白色的碎屑。
而我的女友也和以往一样不甘示弱。她不是一个依附男人的女人,她很有主见,这也是我欣赏她的地方。因此我明白,她更容不得别人在她面前任性而为。所以,她开始不停地骂我,以此反击我。
我已经记不清她骂了我什么,我只是记得,我感觉像是有人将装满毛毛虫的盆子从你头顶倾泻而下。
自然而然,我便想躲避这种厌恶感,我真想一巴掌扇过去。可我立即收回了这愚蠢的念头——我爱她,我不能对心爱的人付诸暴力。
于是,我便开始逃跑,我从客厅一直窜到卧室,又从卧室踉跄到厕所,最后钻进了厨房,但我发现她还是在数落我,我想让她闭嘴!
请各位告诉我,有什么可以让一个撒泼的怨妇停下她的臭嘴呢?
然后,我便开始砸东西。
那些锅碗瓢盆、电饭煲、微波炉,我把我目所能及的东西都砸在了地上,它们发出“哐哐当当”的响声——我在思考,这下她总能闭嘴了吧。
但是,我女友竟然愈战愈勇,她像位勇士般毫不畏惧,这也是我爱她的原因。
可是,我却受不了,甚至有些不知来由的恐惧。我实在无法容忍,脸憋得通红,我看见摆放在水槽边的双立人牌的刀具,我拿起其中一把,我只是想吓唬她,求求你了,就让我清净点吧。
“你如果是个男人,你有种就砍啊!”没想到,我女友如此强硬,这让我感到危险,我害怕极了,我感觉她慢慢靠近我,她的话语越来越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刹那,我转过了身,也在这一刻,她应声倒地。我看见原本握在我手上的尖刀扎进了她的喉咙,她不再说话,嘴里冒着血泡。
我很生气,因为就算这样,她还是在不停地嚅着嘴,就像离开水的金鱼,鲜红色的泡沫糊满了她的双唇,她连死也不愿给我片刻清净……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我看过一本商业著作,叫《大败局》,书上说,任何事情做完后,都要学会“复盘”。我现在就在思考,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变成了这般模样?我想复盘我的人生,或许能给我自己一个至少还说得过得去的答案。
可是,我苦思冥想,满脑子竟然都是我与父母的回忆。
我像个掘墓者,先尝试挖开埋在心头最上层的泥土。
那天,是一个除夕。我恰好大专三年级,也临近毕业。
我的妈妈和我爸爸安静地看着春晚,他们这般和谐,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碰!碰!碰!”
几声重重的敲门声打破了这番祥和。
我有点发懵,我知道我的债主来了。
要说我怎么欠下这些糊涂账的说来也简单,我想来点快钱,在朋友的朋友的引荐下,便去做了一些豪赌的勾当。当然,我时运不济,最终换来的只是数不清的欠条。
其实我先前也尝试过打工挣钱,可我的母亲要走了我几乎全部的薪水,她说:“赚来的钱得交给她,因为她养我不容易。”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有一回我忘了交工资给他,然后当天,我又因为约上同事看球一夜未回。第二天,我便见到我母亲在我打工的麦当劳门口拿了张小板凳坐着,边哭边喊:“儿子不孝啊!不要家里了……”
看起来,我的母亲还是很需要我的。
想想也是,这些年来,我的父亲喜欢上了喝酒,他时常烂醉如泥;而我的母亲整天除了对我唠叨,就是对我抱怨,她嫌弃我没有考上大学,反而进了一所民办的大专,不仅学费昂贵,那张学历也形同废纸。
原本我的母亲就和我说过,等我考上大学,就和我父亲离婚。
写到这里,不免让我感到困惑,至今我都不太清楚,民办大专到底算不算大学?咳……姑且……就当不算吧。
啊~复盘到这里算是一个节点,原来是我先违背了誓言,那我就暂时把过错算在我这边。难怪,他们即便吵过无数次,也没有离婚。
之后,父母开了门,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鱼贯而入,外面开始放起炮仗,家里却安静得紧。
让我意外的是,一向来事的父亲竟然被吓得像条小狗;一向得理不饶人的母亲,被吓得像只小猫。
没过多久,家里二室一厅的房子就卖了用来给我抵债。我和父母搬到了一处出租屋里,那儿只有一间房,原本白色的墙壁陈旧得发黄,天花板像白癜风的患者,东一块西一块,连厕所也需要和别人共用。
但是,也是那一天起,我却很满足。也从这天起,我父母活得像行尸走肉,他们一副死人样使得家里安安静静一片太平。这让我每天都睡得很好。
嘶……
写到这儿,我并未得到答案,若只是因为这零零苟苟的琐事,也并不能解释我为何对那块奥利奥夹心饼干产生了那等愤怒。
看来,我只能往下再挖一挖。
此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边的额头,发现那条疤痕依稀尚在,这让我又记起了发生在我中专二年级时候的事。
与往常一样,我的父亲正在对我拳脚相向,而我的母亲则在旁劝架,父亲每周都会打我几次,我之所以不还手,主要是因为我母亲经常护住我。
以往,我总是能在这打骂中感到母亲对我的爱。
不过,今天父亲过了界。
其实,自从我上了中专,我的身形便开始高大,比我父亲还高出了半个头,渐渐地,我父亲对我的殴打开始变得力不从心。
原本我们这对父子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他打我可以,但不能动用任何武器。但是这天,我父亲他毫不犹豫、没有任何迟疑地抄起了一旁的扫把向我挥来,
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推开,夺过了这把扫帚,而我父亲则一路退到客厅的中央,最后被茶几绊倒,一屁股摔得四脚朝天,样子可笑极了。
奇怪的是,我父亲居然开始痛哭流涕,他歇斯底里地在原地跺脚,我有点不忍心,便转过了头。
也就是这样一个疏忽,我的头被重重地砸伤了,只见我父亲拿起茶几上刚泡好的茶杯朝我扔了过来,好巧不巧地砸中了我的右侧的脑门,滚烫的开水与鲜血把我的右脸染红。
与此同时,我父亲就像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老头,他一边继续拿东西朝我砸来,一边惊恐无比地躲着我,他边与我对峙,边向门外移步,趁我一个不留神,我父亲便跑出家门,对着街坊邻里大喊大叫:“不孝子啊!打老子了啊!杀人啦!救命啊!”
见状,我也跟着冲了出去,眼见我父亲只穿着一条裤衩到处乱走,我就觉得丢人现眼。我快步上前,抓住了他衬衫的一角,但这番举动,竟然使他更加拼命地呼救,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看见我母亲上前,本想让母亲出出主意。
可是,此时母亲的眼神居然多了一份恐惧,她看着我,呆若木鸡,微微颤抖的身体多了一份对我的畏惧。仿佛,我真的在谋杀自己的父亲。
可我记得,当时我只是不想让他继续在外丢人,我只是不想让别人对我家指指点点……仅此而已。
最后,街道办的人过来调解,一场闹剧就这么结束了。
我还记得我母亲和调解员说:“老的没良心,小的不学好。”
想到这里,我有点不服气,我虽然不见得有多好,但我总是在想法子维系这个家。于是我苦思冥想……哦!或许……我对我母亲也有一份怨。或许这能解释为什么我总是想要安静点。
原来如此,原来我总是厌烦我母亲的絮叨,她的唠叨,她那张臭嘴。
好像是这样,每每我父亲揍我,我一边内心感恩着母亲对我的呵护,而另一边则总是厌倦她的唠叨,就像把正在切菜的菜刀,我的耳边总是嗡嗡作响——刀!刀刀刀!
话说回来,自打这场闹剧过后,我的父亲便减少了打我次数,他开始喝酒放纵,经常烂醉如泥。偶尔酒后打我也只是点到为止,为了不让他继续丢人现眼,我就忍着受着,反正几拳几脚我还是挨得住的。
但我认为,那害人的酒精反而拯救了我的父亲,我母亲的唠叨无从释放,便开始从我父亲身上转移,她变得越来越烦,对我的抱怨与日俱增。似乎,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都与我有关——我承认,其中有我没考上大学没好好学习原因,但我不傻,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也只能承担这么多责任。
已经写了三千多字,今天的收获确实很大,我有些累,我站起身起来转了转脖子,僵硬的颈部发出嘎哒嘎哒的响声。目前看来,要找到答案,我还需要继续向下挖,找到泥土中的棺材,并敲开它,翻出腐烂已久的记忆。
我仔细揣摩,父亲之所以对我长期殴打,应当是与我母亲的唠叨有关。
那得从我父亲第一次打我那天说起。
记得那是我初一那年,说来惭愧,我并不是一个学习良好的学生,我流连在游戏机房,染着一撮黄毛,穿着流行的喇叭裤。
想想那时真是好笑,此番打扮并非为了时尚,我只是特别想让自己看上去老成一点儿——至少,没人可以随便惹我。
某日,我玩疯了,忘了时间,回到家时已过了饭点。
一进门,整个家里压抑无声,我扫视了下,看父母一脸气呼呼的。
周围的空气变得黏稠,地板上总是有些东西沾着我的脚,像是很多熟米饭撒在了地上。
虽然我早已习惯,但还是很讨厌这样令人不安的氛围。
我很识相地回到自己的卧室,也和以往一样把门关了起来。
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一些小家具被砸破的声音,一些玻璃碎开的声音。
这竟然与我预测的开始时间一秒不差,你瞧瞧,我说它几点开始就几点开始,我真后悔没去买张彩票。
这几年,我早已习惯了,这就是我的家,在一阵阵敲敲打打中过着简单的日子。
父亲和母亲但凡吵架,总是会摔东西,特别是他一听到“离婚”俩字便会抓狂。他之所以只摔东西,我认为与我父亲对我母亲的真爱有关——父亲真的爱着我母亲,他不会动手的,他永远不会对我母亲拳脚相加。
可我的母亲在这些年来,慢慢占据了斗嘴的上风。她从一开始的茫然无措变得愈发彪悍,我的父亲总是希望摔几样东西吓唬住我母亲,而我母亲会愈战愈勇,我父亲越砸得很,她就叨得越起劲,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你摔你的,她叨她的,砸破东西的声音一开始总会掩盖过我母亲的唠叨,但毕竟,作为“子弹”的家具总是有限的,而我母亲的口水是源源不断的。因此,这几年,通常都是以我父亲败北收场,待我父亲缓过情绪,他只能灰溜溜地通过购置新的家具以表示弱。
这是一份微妙的平衡,我想,如果他们没有我,这份和谐就会持续下去,直到他们白头偕老吧。
就是这天,父亲也和往常一样停止砸东西了,当时我正在做准备着,按照惯例,他应该会冲出房门,暂时离家冷静下;而我则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幸免于难的剩菜剩饭。
可我母亲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收嘴,一句句挖苦不断叨向父亲。
但是我心想:能不能停一停?我饿死了!
终于!一扇门被重重地踢开!但!却是我的房门。
我愣住了,只见父亲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长发,把我往客厅拽,那时我很惊讶,我本觉得自己已经初一,该是大孩子了,但那时我还是无法逾越成年人与未成年人之间力气上的差距。
父亲把我摁在地上,膝盖顶住我的脖子,我想大声喊叫,但发现自己说不出声,只见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了把剪刀,他咔嚓咔嚓几下,把我做过的发型剪成一团鸟窝。
随后,他便踩我,踹我,抓着我剩余的头发不断抽我的嘴,我的嘴唇总是会被打到磕到牙齿,嘴里的味道像是咬了块生锈的铁。
终于,我母亲不再啰里吧嗦了,她赶忙上前护住我,哀求父亲别打了。
那天,父亲躺在沙发上,一副悟道般的释然。
第二天,学校老师问我为什么脸上都是伤,我实话告知,我爸打的。
“活该!你爸打得好,终于把你这黄毛也剪了,你爸教育得对,让你不学好。”总之,其他长辈大概都这个意思。
唉……也不知道那时的我,该是一个多坏的学生?
从那天起,父亲就不再摔东西,他只要在母亲那里稍不顺心,便对我拳脚相加。
但我一直很奇怪,我母亲为什么总是不闭上她那张叨叨叨的嘴呢?那些时日,我甚至认为母亲是不是精神分裂,每次我被打了她总要护住我;可是,她从不因此而收敛下自己的嘴,我总是因为她的伶牙俐齿而遭父亲殴打。
实在想不明白。
但我还是有一个更想不明白的地方,我或许得到了自己渴望清净的理由;但我憎恶奥利奥夹心饼干这件事的答案又在哪里呢?
我只能把我的心底掘个底朝天才行。
我想啊想,想啊想……啊~我父亲第一次砸东西那次,我想起来了。
那是1999年,我吵着想买台DVD,那时我四年级,我妈省吃俭用满足了我的愿望。
同一天,我们去了超市,我看到了奥利奥饼干,记起了广告——扭一扭,舔一舔,泡一泡。我想买它!但我妈却没同意。
你爸就挣那点钱,吃什么吃!"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父亲那天和我母亲因为奥利奥的事情争论了起来,父亲说我想吃就买!态度很坚决!
随后,他们逐渐升级了对话的内容,从买不买奥利奥聊到互相诋毁。
而我正在看片子,那天我看的是周星驰的《回魂夜》。
我吓死了!
我母亲不知道说了什么,终于,我父亲爆发了,那天他第一次摔东西,他先拿起了DVD的遥控器,我妈指着他:“你吓我啊?你有本事你摔啊!”
这句话仿佛让父亲挨了下电击,他嘴里一边嘶吼一边嚷着“说!说!说!”,一边朝着地上狠狠砸去,塑料片弹射起来,剐蹭到父亲的眼睛,使他更加狂乱,于是,我父亲开始砸其他东西,DVD主机、电视机……
此时,《回魂夜》我看了一大半,就差个结局。
我吓死了!
每次我都不敢去补掉《回魂夜》的结局,因为我觉得这部电影实在太恐怖了。
母亲那天哭了一晚,父亲一整晚没回来。我并没有哭闹,我只躲在被窝里,一直在脑补《回魂夜》的结局,想着想着,我就瑟瑟发抖,那一夜真是可怕极了。
我终于想起来了。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父母,他们一个站在我右边,一个站在我左边,他们俩把我依偎在怀里,越来越近,越来越紧……
两堵墙开始闭合,终于,我被压成了一摊肉泥。
两堵墙上各长了我父母的脸,他们对我说:“奥利奥,做好了,你可以吃了。”
终于,我找到了我对奥利奥夹心饼干愤怒的原因,如果那天我不说要买奥利奥,没有那个该死的扭一扭,舔一舔,泡一泡,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
算了,写到这里也大差不多。
我放下了笔,舒展了下身子骨,轻松多了。可还有一事让我困惑,可能是我老了,我竟然一次也记不起,在父母第一次为了奥利奥吵架后,那些岁月中,他们吵架的理由——亦或者是,他们还在为了当年那次奥利奥争论个是非吗?
罢了罢了,就让这个问题随我一起入眠吧,我要么奔赴天堂,要么堕入地狱,但至少,我不用苟且在天堂与地狱的夹层,在这聒噪的人世间苟延残喘,我将有大把的时间思考这个疑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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