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

1.

“叮咚”是手机短信通知的声音，郭启明本能地拿起手机点开短信。“您尾号3361建行卡，04月份账单金额人民币8392.15，请于04月21日前还款。如已还款无需理会。”

郭启明没好气地把手机扔到桌子上。每次一看到这些催款通知，他就胆战心惊、心烦意乱。

“叮铃铃......”桌上的电话响起来。

“你过来一下。”郭启明能想象地出，吕经理打电话时冷若冰霜的样子。还没等郭启明答复，电话已经挂断，那声音震得郭启明的耳膜发疼。暴风雨要来了。郭启明惴惴不安地拿去笔记本，捞起一支笔快步走向经理办公室。

“你是第一天做事吗？你这做的是什么方案！”吕经理一脸怒气地把一摞资料扔到郭启明面前，“赶快拿回去修改，下午三点前必须给我。”

郭启明一脸尴尬地收拾好文件，转身出了办公室，他在心里又一次把吕经理鞭打了一万遍。这个老巫婆，一天不在男人面前发威就没法过，难怪嫁不出去。郭启明摸了摸挂在胸前的工作卡，压抑着自己不把它扔向垃圾桶。

如果三年前，他跟老李一起创业，现在他也是公司老总了。还用在这里受气！

那时正赶上互联网爆发的时期，他这个学IT 的理工男成了香饽饽。老李想拉他一起下海创业，让他来负责技术，老李负责销售。看着老李唾沫满天飞地规划着公司的发展前景，郭启明有些心动。

可那时，他刚把结婚时的二居室换成了三居室，不但没钱拿出来参股，还欠了银行一屁股债。妻子强烈阻止，生怕他一时冲动上了贼船，丢掉了旱涝保丰收的工作。

自己创业肯定要会面临饥一顿饱一顿的窘状，不但自家欠款的还贷没有着落。如果公司干不下去，那可就血本无归了。不用妻子说，郭启明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选择了老老实实挣他的死工资。

没成想，老李的公司顺风顺水，不但做起来了还发展迅速，几年工夫就已经是有上千万资产的企业了。老李也再不是那个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低三下四的苦逼孙子，摇身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

每次看到老李意气风发的样子，郭启明就想把世上所有的后悔药都吃个遍。如果当初他咬咬牙借了钱跟着他干，也不至于现在，还要看什么驴呀马呀的脸色了。

刚进家门，郭启明就被老婆叫去了厨房。“我跟你说，这个钢琴班咱得给儿子报。你看人家婷婷妈，不但给婷婷报了钢琴版，还报了小提琴班。咱可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为是否给儿子报钢琴班，郭启明跟妻子不知吵了多少回。钢琴课一节200块不说，稍微好点的钢琴就要上万块。他们现在房子要还贷，又换了车，也是贷的款。这些情况妻子也不是不知道，她怎么就如此固执？

郭启明转身出了厨房，老婆开始抱怨，“哎，你这人。听到没有，你怎么这么顽固，我不也是为了儿子好吗?你倒是说话啊......”

郭启明打开电视，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着台。如今电视节目越来越多，可都长得跟孪生姐妹一样。今天一个宫斗、明天一个宫斗，剧情、人设都是套路。综艺节目更是没法下眼，捉弄完普通人又调戏名人。真不知道是看的人傻，还是制作的人傻。

郭启明播到体育台，正在播汤姆斯杯。他曾经热爱的羽毛球运动，也早已跟他拜拜多年，估计现在球拍都长毛了。

自从换了大房子，他和妻子离工作的地方远了，原来步行上班的妻子要让他送她。她嫌那辆国产车掉价，说住在这么好的小区，怎么也得开个合资车。于是就怂恿郭启明卖了车，换了这辆20多万的车。他也因此忍疼，割了自己的羽毛球之爱。

按理说，工作十年多，月工资9000，年底还有奖金的郭启明，加上妻子6000多的工资，在这个准二线小城市，收入已经不低了。可人往高处看，条件稍好一点，眼光就跟着高了起来。房子小要换，车子档次低要换。

如今他家房子、车子、高档小区的物业费、管理费等支出，一年下来去掉了收入的2/3。孩子的教育支出更是个无底洞。

才上三年级的儿子过个周末比他父妻俩还忙。今天书法班、明天画画班。上午跳舞蹈、下午跆拳道。看着儿子的一脸生无可恋，郭启明暗暗庆幸自己疯玩童年的同时，又同情起自己的儿子。

为孩子的教育投入是做父母的责任，郭启明不是心疼钱，他是不赞成这种跟风的教育方式。孩子就应该过属于孩子的快乐生活，而不是在父母的攀比中，苟延残喘地过着看似童年的童年。

妻子每当在孩子的家长群，听到哪个家长给自己孩子报了这班那班，她就莫名地生出危机感。接着就千方百计地说服郭启明给儿子也报班，说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去他X的起跑线！摊上我们这样的父母，孩子一出生就输了。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学的是什么、受的是什么教育，那是普通家庭能承受的了的吗？人家一出生就到了你的终点，你还奔赴在起跑线，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可无论郭启明怎么说，妻子就是不听，像着了魔。两人天天为这事吵，再后来郭启明也懒得吵了。晚上，两人躺在床上，妻子身子贴过来用热烘烘的胸，摩挲着郭启明的后背。郭启明没动。

2.

老李打电话说好久没聚了，要一起聚聚，郭启明推了几次不好意思再推。这是纯粹感情交流的老友聚会，可郭启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去。一来错失老李递来的橄榄枝，他一直不能释怀。二来老朋友常聚，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轮流坐庄。

虽然每次老李都主动要结算，可大家已经约定俗成。这次怎么轮也该他坐庄了，一想到这一顿又要千儿八百的，郭启明肉疼。

之前郭启明最喜欢和这班老哥们一起聚，他们都是他最好的大学同学。每次只要一招呼，他都积极响应、不醉不归。现在不比当初。

郭启明看着比脸还干净的钱包，心想这笔钱该怎么跟妻子交代。如今他跟妻子的钱分配来花。他负责还家里的贷款，妻子负责平时的吃喝拉撒等开销。还完贷款，他那点工资连包像样的烟都买不出来。

他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毅力，把抽了十几年的老烟都给戒了。妻子说这是为他健康考虑，他总咳嗽就是因为抽烟。可郭启明总觉得，他戒烟的动力来自于省钱。

哥儿几个满面红光地推杯换盏，自毕业到现在还能保持这份友谊不容易。看着一张张笑盈盈的脸，郭启明暗自在心里给每个人排位。

这里面老李发展的最好，当仁不让是第一位。其次是老赵，现在是一家国企的中层干部。下一位竟然是他郭启明。虽然他只是一家中型网络公司的小主管，可他有大房子、有高档轿车。他也是别人眼里的成功人士。

可其他三位过得不如他的同学，比他更满面春风，丝毫看不出他们的失意，和对生活的愤恨与不满。这让郭启明有些不忿，是谁给他们的勇气？

酒桌上的主角当然是老李。大学时，他可是在座同学里成绩最差的，那时他都是求着他们抄作业的。可他脑子灵，大学期间就开始帮别人做软件。

那时他们还在算计着怎么省钱，才能攒下一周一顿的大鱼大肉。老李大鱼大肉早就吃腻了，还三天两头地请他们吃饭。大学毕业后老李进了一家软件公司做开发，后来又辞职做软件销售。几年过去了，其他同学的工作都稳定了，他还在跳来跳去。

后来，他自己创业成立了软件开发公司，几年工夫就完成了原始积累。让这些当年劝他，安稳地找个工作的老同学们都闭上了嘴。

“我跟你们说啊，最近我又谈了个大项目，这个项目做下来，我几年都可以坐着玩了。你们啊，当初没一个肯过来帮我，要不我现在能做得更大。”老李不知是在炫耀还是抱怨，郭启明听着这话想骂人，当然骂的是他自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哥儿几个也都开始话说不利索了，郭启明借着上厕所，去总台结了账，果然如他所料，这顿酒席花了他1180大元。郭启明身上一阵燥热，努力保持着自己声音的平静，跟服务员要了发票。

3.

“现在的蔬菜越来越贵了，鸡蛋、肉的价格也天天涨。什么都涨价就是工资不涨。”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郭启明，听到妻子的抱怨，调高了电视音量。

现在妻子很少和他一起逛超市了，她说那里的菜不新鲜。可郭启明心里明白，她是嫌那里的菜贵。每天下班，妻子都会去她公司附近的菜市场买菜。

“表姨和表妹这周六过来，你多买些菜，中午让她们在咱家吃饭。”吃饭时郭启明跟妻子说。

“她们来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要过来？”妻子不解地问。

郭启明家是个大家族，除了叔、伯、姑姑，妈家也有很多亲戚。亲戚们基本都是过年、过节一起聚聚，平时很少有来往。难怪妻子会问。

“表妹下个月结婚，表姨是来送喜帖的。”

“这么大老远送个喜帖，打发孩子送来不就得了。”妻子语气里带着不高兴。

“这不咱自搬了新房也没温锅，估计也是想来看看咱家的房子。”郭启明解释着，假装不去看，一百个不情愿的妻子的脸。

人都把爱情比喻成糖，把婚姻比喻成坟墓。可为什么人们都喜欢走进坟墓，而不一直含着糖呢？也许他们都知道糖也有吃完的时候，到不如带着那甜进入坟墓，心理上的落差还能小一点。

进入了每天都要面对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城里，人们慢慢忘记了甜的滋味。想再冲出城外寻找甜味，也已不可能。夫妻俩早已被无形的枷锁捆得紧紧的。这枷锁不再是孩子，是贷款！

早几年，郭启明和妻子吵得凶的时候，哪次不都喊着离婚，可现在两人不会再说。

表姨一进家门，就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边参观着各个房间，边赞叹不绝。

“你瞧这大落地窗，这要晒个被，那才好咧。”“这大沙发，可以当床了”“哎呀呀，这个大电视，赶上电影屏幕了......”

“还是启明有出息，住这么大的房子，你看你那没出息的表弟，哎......”

“启明有福气找个了好媳妇，你看这家收拾的这干净，你看你那弟媳妇，哎......”

表姨每一句夸，郭启明脸上就犹如上了一层光。身体也庞大地像吹进了气，轻的要飘起来。别的不说，就他现在的这房子、这车子，绝对是家族里同辈人的No.1。

妻子也被夸得美美的，殷勤地招呼着表姨和表妹坐下，忙活着泡茶、洗水果。

“表姨，看您说的。好什么呀好，就是瞎混呗。”郭启明看到妻子脸上堆满虚荣的笑。

“那天你们可要都来啊。”表姨临走时也没忘再嘱咐一次。刚关上门，妻子就一脸严肃地问，“你表妹婚礼要给多少彩礼钱？”郭启明记得当年自己结婚的时候，妈妈告诉他表姨给了他两千，可今时不同往日。

“最少还不得给五千。”郭启明报了个数。

“五千！”妻子惊呼，“那下个月我们全家都喝西北风吧。那次你请老李他们吃饭花的一千多还要还，这个月宝宝的画画班又得续费了......”妻子像按开了按钮的点唱机，哔哔啵啵不停歇。

郭启明强压着心头火，猛地喝下一口水，却剧烈地咳嗽起来。有贷款要还，最怕的是有计划外支出。郭启明理解老婆的抱怨，他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妻子赶忙过来拍着他的后背，嘴里说着，“一直跟你说去医院看看，你就是不听。你总这么咳嗽总得去查查是什么原因。真要有什么病，这不是要我们娘儿俩的命吗？”

“真要有什么病，一死百了。”郭启明没好气地说。几个月前公司查体，医生说他肺部有阴影，建议他去医院复查。他还开玩笑说，那是十几年的烟袋油子吧。近来咳嗽的频了，而且咳嗽时肺部很疼，郭启明也有些担心。

可一想到去医院他就头疼。好一点的医院，天不亮去排队都不一定能挂上号。即便挂上号，还得排队做检查，没有个一天，也得大半天的时间要扔在那里。医生看个几分钟，大笔一挥就开满一页，看不清名字的药，几百上千的下不来，这哪是治病，是抢钱。

4.

在妻子的坚持下，郭启明还是妥协了，他给表妹包了三千的红包。即便如此，这个月也少不得要节衣缩食了。

郭启明拗不住妻子的唠叨去了医院，找了个关系插了个队，半天的时间倒也检查完了。

看着片子，医生一脸严肃地问，“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今年查体，大约三个月前，之前查体没发现异常。”郭启明如实地回答。

“你看这阴影，不是很好啊。”医生表情凝重，“你先回去吧，等确诊了我们再通知你。”不祥的情绪笼罩在郭启明心头。“要等确诊？怎么了医生，很严重吗？”他追问，头上渗出了汗珠。

“不好说，现在看不是很乐观。回去一定要注意饮食，戒烟戒酒。行了，回去等着吧。”郭启明不知自己怎么出了诊疗室，医生的那句，回去等着吧，总让他有种等死的感觉。

是癌症？不可能！他的身体他知道，只是咳嗽而已，怎么会是那种病。可如果是容易诊断的病，怎么还需要再确诊。郭启明的脑子乱了。

郭启明不想让自己胡思乱想，上车后他扭开了车上的收音机。收音机里传来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的《春》。明快的音乐充满了车里，让人的心情瞬间愉悦起来。郭启明脑海中浮现出春意盎然的春天。

郭启明喜欢古典音乐，他也是凭着对古典音乐独特的鉴赏能力，获得了妻子的芳心。一个理工男心里也有浪漫的一片海。

那时他和妻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这个城市有一个让他们立足的地方。那时他们虽然赚钱不多，可周末也会去西餐厅，听着音乐享受美食。或在甜点店要一份甜点或饮料，看着窗外忙碌的人群，瞎编着每个人身上可能发生的故事。

他会和妻子手牵手去公园散步，看大妈跳广场舞，看大爷打太极拳。没钱的日子也能很快乐。

郭启明收回了思绪，摇下车窗，看着外面处处泛红带绿。不知什么时候樱花已挂满了枝头，也不知什么时候柳絮已经漫天飞舞，“濛濛乱扑行人面”。偶尔有几朵柳絮，顺着车窗缝隙飞进车里，它们肆意地舞蹈着，那么欢快。

路过公园，郭启明把车停下走了进去。下午三、四点，游人很少，多是来活动的大妈大爷们。大妈们个个穿得花枝招展，合着音乐摆动着身体，乐不可支，也有好事的大爷在旁边跟着载歌载舞。一块空地上，几个大爷怡然自得地打着太极，神清气凝犹如进入到虚无的境界。

湖水在阳光下微波粼粼，平如镜的湖面上，偶尔落上三两只水鸟悠闲地晒着太阳。

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郭启明闭着眼睛静静地坐着，感受着微风、感受着风中甜丝丝的花香、感受着小鸟欢快的啾啾声，脸上浮出了微笑。

“检查的怎么样，结果出来了吗？”看到郭启明进门，妻子就跟着他急火火地问。看着昔日玲珑身材的妻子，现在变成了肥腻粗俗的大妈。郭启明一阵心酸，他紧紧抱住妻子，眼角有些湿润。

是什么把这个曾经热爱生活、讲究生活质量的女人变成了现在这个，不在乎自己形象、为了省几角菜钱就跟摊主吵得不可开交的悍妇。

就在前几天，他还为妻子为参加表妹婚礼，买了一身新衣服而大发雷霆。

妻子被郭启明唐突地举动吓了一跳，她本能地要推开他，又停止了挣扎。

“发生什么事了？”等郭启明放开手，妻子才开口问。

“诊断书呢？给我看看。”

“没确诊。”

“什么病还确诊不了，什么时间能确诊？”

“等通知。”

听完郭启明的话，妻子脸上的表情，复杂得让郭启明读不懂。她愣了一会，转身进了厨房，从她背对着他的背影，郭启明看到她的手一直停在脸上。

那时起，妻子就很少在郭启明跟前唠叨，她总是给丈夫买这样、那样的保养品。她告诉郭启明，儿子的钢琴班不报了，钢琴也不买了。她说儿子不是那块料。

医院来电话通知郭启明去拿检查结果。郭启明让妻子去，他怕自己一个人承受不了。

当郭启明焦躁不安地在客厅踱来踱去，门开了，妻子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怎么样？” 妻子看着一脸焦急的郭启明，没有回答却抱着他哭了起来。郭启明的心凉了半截。

“启明，以前都是我不好。整天跟你吵，惹你生气。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妻子在絮絮叨叨，郭启明却苦笑着。

“医生说是炎症。你没事，启明。你没事。”大颗的泪珠忙不迭地从郭启明眼里滚了出来，妻子都来不及擦掉他们。两人哭得泣不成声，把一旁出来问问题的儿子看得莫名其妙。

晚上，郭启明问儿子，老师留了什么作业。儿子说，老师让写自己的梦想。郭启明问，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儿子说，我的梦想是，变成钢铁侠消灭一切坏蛋。郭启明和妻子大笑起来。

郭启明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梦想。那时，他最大的梦想是顿顿能吃上香肠，天天有玩具玩......